2014年8月23日 星期六

作家是天生被人誤解的 - 陶傑


張愛玲說得好:一個作家,天生是被人誤解的。

幸好張愛玲晚年隱居在美國,如果她一直活在香港,她會淹沒在中國人的醬缸。香港的親中文人會打擊她,大罵她為甚麼抗日戰爭時眼中沒有民族命運,只有范柳原白流蘇個人小天地的愛情。國民黨文人也會圍攻她,說她跟隨胡蘭成,因此也是所謂的漢奸。此外,還將有另一股更加無聊的中國小文人,驚訝於張愛玲可用右手創作小說,也能用左手寫考據《紅樓夢》的學術論文,而熱衷於談論張愛玲是不是「人格分裂」。

多麼老土而無聊呢,在一柏楊所說的中國醬缸社會。在西方,作家之間不作興「打筆戰」,因為西方知識分子的胸襟更廣闊,他們即使不名成利就,也沒有中國文人的失意寒酸味。巴勒斯坦裔作家薩伊,仍然選擇美國為他的長居之地,因為西方的知識分子,包括對他有敵意的猶太人,即使不同意他的觀點,也只必以事論事。薩伊不喜歡美國人,卻終老於彼地,不是沒有道理。

張愛玲定居美國之後,再也沒有回到喧亂的中國人社會居住,除了去台灣旅行過一次。在她眼中,港、台只不過是一條超級的唐人街,去過一次之後,她回到美國,給朋友寫信:「台灣有許多好處,都是我不需要的,如風景、服務、人情美之類。我需要的如Privacy、獨門獨戶、買東西方便、沒有傭人,在這况生活簡單的人都可以有,港台都很難。在台灣,如找我的人多些,也只有多得罪人。」

張愛玲與薩伊一樣,是一個文化邊緣人,也是精神流亡者。一方面,張愛玲很中國:她對中國藝術、戲曲、文學的色香味的觸覺之豐富、表達之透徹;另一方面,張愛玲也完成了「非中國化」:她對唐人街式的庸俗、喧嘩、愚昧、嫉恨;窩况鬥的中國人政治,關上了深居的大門,斷然拒絕。張愛玲晚年的自閉,與其是看化了人生,不如說其實是看透了也拒絕了「中國」。

這一點精神,是很令人佩服的。張愛玲去美國之後,雖然也回香港為幾部電影編劇,但純粹為了賺錢,她沒有所謂的「理想」和「風骨」,也沒有唐人街中老華僑一類哭哭啼啼「落葉歸根」的民族包袱。她時辰一到,就會回到西方定居,對身後的一大堆噪音,全無回顧之情。她才不管一條唐人街的小農社會叫她「第一才女」,也不必回過頭來向那一片喧囂自辯,Who cares? 因為她的人格獨立,她喜歡的是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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