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3日 星期六

浮在一首英文歌上 - 陶傑

曾幾何時,香港的下一代曾經懂得聽英文歌,是Band 1的品味。

聽英文歌,傾慕一個讀F6但彈得一手好結他的大哥哥,因為他的長髮飄逸着太平洋的雲彩,他的瞳孔映照着洛磯山的煙霞。他在營火會唱着Leaving on a Jet Plane,歌詞的每一句都發音奇準,音調真的很像約翰丹華,在他悠揚的歌聲裏,你盤膝坐在青草地上,托着腮,看見遠方的啟德機場,有一架七四七飛機剛起飛,沒入維多利亞港的蒼茫。

每一首動聽的情歌都是英文的,正如每一架飛機,那時都航向海外的柏克萊、MIT,或三藩市大學。那一夜,在火光中無意朝你一笑,你看見他的臉上有一個酒窩。三個月之後,他告訴你,他的爹哋媽咪結束了香港的紗廠生意,賣掉了渣甸山的房子,準備移民美國了,而他到了那邊留學之後,一定會寄信給你。

在啟德機場的大堂,有禮的向你介紹他的父母。他的爸爸穿西裝,他的媽咪穿一套深藍的衣裙,你叫了一聲:Uncle、Auntie,你發覺他站在他們背後,向你扮了一個鬼臉,眼神有一種奇異的光芒。

但是你怎敢奢望得太多呢?畢竟你們屬於不同的世界。他是抱着結他上飛機的。自此之後,你第一次發現,原來思念一個人,為他失眠,為他失落,是如此的一種滋味。那一夜,你浮在一首歌上,Leaving on a jet plane, and I don't know when I'll be back again,在飛機上,他會與美麗的空姐一見鍾情嗎?在美國上了大學,他會與鬼妹拍拖嗎?

你的父母在客廳與兩個親戚打麻將,唱機放着鄭錦昌的《唐山大兄》之後,你的阿媽又換上了一張《鳳閣恩仇未了情》。一��娛樂唱片公司的唱片套擱茶几上,你感到很煩,盯着牆上的那個汪明荃彩照的日曆牌,你開始討厭這個小小的斗室,你覺得父母親不了解你,你走進廁所,挪開一大堆塑膠盆桶,在鏡子裏打量着你平平的胸部,流下了一行熱淚。

而那一切,當初是那樣模糊,一首英文歌令你開始明白了。三星期後你收到他的郵簡,此後沓無音訊,那張臉孔,你早已湮忘,直到有一天午夜,你聽到電台的《黃金的旋律》,播出那一首英文歌,他的郵簡,你仍收藏在心裏,縱使他坐上了噴射機,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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