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3日 星期六

美名 - 陶傑


畢加索的畫在香港展覽,本地缺乏美術史教育,反應寥落。也難怪,外國的畫家,都是一大堆陌生的譯名:拉斐爾、達芬奇、畢加索、米羅。要學習西洋美術史,不要說抽象畫在中國人的眼中是一團團的雲霧,這些毫無意義的翻譯名字,就已經令人抗拒。

中國畫家的名字卻不同。許多畫家的名字本身就是一幅畫:關山月、徐悲鴻、齊白石、錢松嵒,有的孤高得像天涯,有的豐盛得像山水,他的名字就像畫冊的封面,精美而高遠,教人心癢癢地就想翻開。

另有一批現代派的,名字跟隨作品的風格而變,像王無邪和趙無極,原來一個「無」字,最合水墨抽象的意境。墨潑大宇,水綻蒼茫,千層浩瀚,萬般氣象,在筆端都歸於「無」,畫面上通佛學,下接道家,站在他的作品面前,再看不懂,仔細端詳那個在左下角的畫家署名,就是那一腔淋漓心事的註釋。

不要以為中國畫家的名字都是做作地設計的。趙無極的妹妹名叫趙無華,這空靈的名字是哪一個高人取的呢?如果是父母,又是何等氣派豪邁的世家。當代的一批,像溥心畬,畫如其名,有王者氣派。陸儼少,內斂清雅。潘天壽,一聽名字就想起一個白髯童顏的內功高手。傅抱石,名字帶着三分不羈的醉意,但畫家的作品卻沉鬱得很儒家。李可染,單名字的氣勢已經千山萬壑的叫人暈眩,印證他腕底洞開的大場面,一點也沒有浪得虛名。

香港的畫家的名字別有一脈,陳福善這個名字俗得不得了,但佐以中年以後色彩稚真的奇幻風格,又會驚覺原來畫家的名字,在感覺上,與他的內涵,竟可互成一種張力。還有一個油畫家名叫伍步雲,名字倒像武俠片小生。在老派酒家的大堂裏見得最多的牡丹圖,畫家叫做張韶石,本來名字也很清雅,是因為他的牡丹太過商業化,不免反帶上三分俗氣起來。有一位油畫家叫周公理,名字如此正氣,作品又豈有突破呢?但卻又是情趣橫溢的老頑童。他們的畫都曾經為殖民地的維多利亞港添上了一筆瑰麗的晚霞,如今還有幾人記得呢?

沒聽說過他們的畫,懇請記住他們的名字。不懂得欣賞中國畫,能欣賞畫家的姓名也好。一群瘦削寡言的名士,雖已身故,都在另一個墨彩幻開的世界舉行雅集吧?是那麼叫人痛恨,恨他們為甚麼留下如此高絕的美名。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