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3日 星期六

隔世書 - 陶傑



《我的父親羅孚》,終有人講往事。作者是香港商人羅海雷,資料搜集經年,欲為其老父「間諜罪」平反。書寫出來,內容紮實深厚,史料縱橫可觀,是「中共史」在海外香港的一條支線,生為「中國人」,欲了解這個莫名其妙的國家,這本書是一條途徑,雖然很深奧。

講的這個人羅孚先生因緣際會,他與我在少年兒童時代也有一點命運的淵源。他是《大公報》副總編輯兼主編《新晚報》,羅先生是家父母在新聞機構的頂頭上司。

羅孚面貌慈祥,是典型的文人,小時候常常在報館的各層見到他——為什麼小時候常見到,因為《大公報》另一位才子,也曾被指為「間諜」的周渝瑞在其回憶錄《徬徨與抉擇》裡說過《大公報》的一個「特色」:其員工時時工餘把子女帶到公司玩耍,一座報館「變成像一所幼稚園」——羅孚的氣質與督印人費彝民不同。費彝民是「撈家」一名,逢人恭揖交際,噓寒問暖打哈哈,圓滑得甚為虛假,羅孚在報館上下奔走,時而顯得心事重重,連笑容也很低調,從不哈哈大笑。

《大公報》蝟集了民國時代一批最精英的知識分子,余恭逢其盛,有資格為羅海雷這部香港人(尤其八十後)不知共產黨之天高地厚的奇書,補其遺白。

即使是左報,羅孚的《新晚報》尤編得好。如果沒有那個「黨」在操縱,如果他不做共產黨,像金庸一樣, 自己搞一份報紙,香港的「文人辦報」必有羅老闆(那時不止老總了)的一席位。《新晚報》的「島居雜文」,多介紹文史哲的經典和精英。那一年清末文人包天笑病逝,羅孚為文悼之,可見羅孚上敬名宿鴻儒,中惜朋輩友好,下也提攜後進(可惜據羅海雷指證其提攜的「金童玉女」後來落井下石,變成「黑白無常」,這就是「黨性」了,不足為怪)。我是羅孚時代《新晚報》的粉絲。下午四時出版,先看羅孚編的副刊「下午茶座」。羅孚跟金庸的《明報》一樣,甚會約稿,有蕭銅以「趙旺」的筆名寫的「四空閣隨筆」,寫京華舊事; 還有龔念年翻譯的「松本清張推理文選」,譯日本的懸疑小說,對於左報,早就是「立場有問題」的表現,松本清張早年還當過日軍,沒有人打小報告說羅孚「裡通日寇」,已經走運。

看完「下午茶座」,小說版叫「天方夜譚」,此一過渡,像秦觀的詞:開頭「山抹微雲,天黏衰草,畫角聲斷譙門」。結句是:「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從下午看到華燈初上,連副刊的名稱都有意境。「天方夜譚」有一個漫畫「新晚畫廊」,由畫家李流丹主理,還有一個「小小說」,十四五歲時我就用筆名時畫時文,往這兩大陣地投稿,我沒有告訴過羅老總,看見自己的「作品」與鄰版絲韋平起平坐地刊登,漫畫一幅五元,小說一篇十二元,我從沒替人補過習,零用錢不缺。羅孚在「文革時期」登過一個「看章小記」,每天介紹兩款他得到的毛章,把垃圾當藝術品,他自己也認政治狂熱,眼光出了問題。但以那個時代的「厄爾尼諾氣候」,畫評家黃蒙田大讚戶縣的農民畫,英文專家兼京劇票友李宗瀛把毛澤東的「儒法鬥爭」套入李商隱的無題詩欣賞,大讚「紅色娘子軍」的音樂如何高超;影評人高朗川馬利批判荷李活電影,同一時候,「文革」武鬥的浮屍從西江沖流而下,這些人都視而不見。毛澤東這個邪教大教主,從延安開始又欺詐了多少有才華有理想的中國知識分子。

羅孚的雜文,行文淺白,適合報紙大眾,此一絕技,今日幾已失傳。羅先生信念所在,時時直斥親台或非共的文人。當年詩人余光中來中大任教,影響力巨大,唯余光中當年反共,指大陸無言論自由,羅孚即以「詩人教授」不點名批判之。文學史專家司馬長風也反共,羅孚即以「司馬長辮」的外號戲謔之。七十年代香港的報紙左中右分明,對於青少年培養獨立思考,殖民地有這樣的環境。羅孚雖然與反共文人時開筆戰,但看得出他也愛才,「黨」的方針在上,不得不為。但同時他又是中共在香港的「文化參贊」,因為當年在灣仔霎東街的新華社,白衫藍褲的極左土包當道,中共對外要「統戰」,不可「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雖然在大陸把作家畫家鬥得死去活來,在香港還是要靠民國過來的「白區」愛國知識分子。羅孚及其同事,對毛澤東周恩來這一狼一狽傷天害理的「事業」深信不疑,毛周的統戰秘技,真是曠古絕今。羅孚給「黨」賣命,「黨」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羅孚。羅海雷君這部書,優點是資料詳盡,圖文並茂,缺點也有,如終卷猶未能解釋為什麼在民國重慶時就投身「愛國新聞事業」的老父,即使有廖承志罩住,仍為共產黨所疑,以及「統戰」是個什麼東西。

《大公報》一向歸周恩來和廖承志這條線管,毛澤東這個人很怪,四十年代中國兩份知識分子的獨立報紙,毛澤東仇恨含心,但獨「愛」《文匯報》,以欺詐的手段整治《文匯報》,親自布局,甜言蜜語的哄騙,又親自點名迫害。但毛澤東對《大公報》似乎無甚興趣。費彝民自詡「見過周總理五十多次」,唯沒有一次見過毛澤東的紀錄。毛澤東撒手不管,周恩來便把《大公報》接手過來——這就複雜了,《大公報》的骨幹,幾全是周恩來心腹喬冠華的部屬同僚,周恩來雙重人格,既是毛澤東的忠犬,對知識分子也有很濃的人情味,費彝民學足了周恩來,以「隨時北上為總理效勞」當「外交官」籠絡住一群北大燕京的精英。七十年代的香港《大公報》,是周恩來的報紙。另一張左報被毛澤東整怕了,變成毛江極左的嫡系,所以《大公報》內部時時監視這個「特務集團」,提防那個思想落後分子,在毛澤東的極左陰影下,人人自危,上面的周恩來伴君如伴虎沒有安全感,《大公報》的知識分子也追隨了大陸的政治「國情」,複雜得令人眼花繚亂,又豈是今日太多的港英餘孽與一般的門外漢能窺其堂秘?

今年書展,一般香港人,只識撲買司徒華的《大江東去》,不知有《我的父親羅孚》。司徒華是不是「黨員」,不是問題,司徒華從來只是一名灰色人物。但羅孚不同,他是真正的過來人。香港左派人士稱「土共」,其實羅先生一點也不土,他比許多人都精緻,其文史書函涉獵的修養,比中環幼稚的港英餘孽和CEO不知高幾多皮。利用完了羅孚這代民國知識分子,今日又來消費工商專業的CEO之類。一個民族的愚昧,可以磨滅知識分子的心智,循環上演愚昧的先決條件,就是失憶。讀羅孚的傳記與家殤,悼念民國許多因為太善良而輕信欺詐上了賊船的中國知識分子,高城望斷,燈火黃昏,新亭酒冷,寒鴉亂飛,黑夜降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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