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3日 星期六

如果時光倒流 - 陶傑


如果讓時光倒流,錢鍾書可以再選擇一次,一九四九年「解放」的時候,他會不會留在大陸?

錢鍾書的全家福合照,人在中年,一雙眼睛閃耀著狡黠和傲氣,西裝穿得沉樸而得體,有一股倫敦的 Bloomsbury 味道。憑夫婦倆的眼神和容貌,流露著刻薄、聰敏、幽默、洞悉浮生、目空世情。錢鍾書夫婦屬於犬儒——— Cynic的流派。不要說不見容於共產黨,鐮刀和鎯頭的迫人血腥,就算跟隨國民黨去了台灣,也受不了青天白日的遍地陰影。

南來殖民地香港,或會一時覓得大學的教席,但錢鍾書夫婦將會很快發覺,香港的英國人比牛津的英國人討厭得多。錢鍾書會看不慣香港大學英文系主任的那副殖民的五官,錢鍾書會很快被逼走———只因為他對西洋文學的認知太深,以及他在文學院辦公室手持煙斗沉思的姿態,比行伍出身的英國人系主任教授更加「羅素」。

但他也不會加入錢穆和牟宗三的新亞書院的山頭,他會嫌錢穆英文不夠好,嫌牟宗三的德文也僅屬入門。最後,自稱「劍橋大學教授」、因一部英譯的《王寶釧》在倫敦的城西舞台紅了幾年的劇作家熊式一會來敲他家的門,會被錢鍾書冷嘲熱諷地端恭送客。一九四九年,如果錢鍾書決定攜眷去外國,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將會很不一樣了。

哲學家克爾克加( Kier kegaard)說:「在生命中,人必須向前生活,但卻只能往後追溯才能明白」( Life must be lived forward, but can only be understood backward )。我們常常誤以為,歷史是不可逆轉的,以往發生過的事,不能以另一樣的面貌存在。歷史學最近有一派新思潮,學者質疑事件的實在,試行由另一面來思考,例如:如果耶穌在受審時得到彼拉多和羅馬的特赦,沒有釘十字架,後來還有沒有基督教?如果明成祖沒有召回鄭和,而叫他把船隊航向更遠的地方,後來還有沒有今天的西方霸權?

錢鍾書、張愛玲、陳寅恪,他們都不屬於一九四九年之後的那個中國。有七億人民的紅色政權,就容不下「我們仨」的一張書桌,他曾經提著皮箱,與家人站在十字街頭,只不過是一念之差。看見錢鍾書先生的遺照,眼鏡片透著冷峻的智慧之光,歷史的玄思,是那麼叫人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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