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3日 星期六

春意鬧 - 陶傑


詞聖的歌詞說: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晚照」是甚麼?宋代詞人宋祁,填過一首詞,詞牌叫「玉樓春」:

「東城漸覺風光好,穀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晚照,就是夕陽映灑在身上時的輪廓。法文裏有一個很精緻的字,叫做Silhouette,最接近這個意思,但是Silhouette只是任何光暗映照的輪廓,不一定是斜陽裏的身影。中文的感性觸覺很細膩,不過,那是從前。

宋祁的這首詞,聞名處卻是另一句:「紅杏枝頭春意鬧」。紅杏枝頭,本來指濃烈的顏色,用了一「鬧」字,顏色就有了聲音和動感。顏色明明只能是一種視覺,「春意鬧」,就為顏色賦加了聽覺和動感,一字三境,一石三鳥,高手煉字,精通修辭,妙絕千古。

「紅杏枝頭春意鬧」,這樣的立體意境,叫做「通感」。不但中國詩詞時有通感之作,外國也有。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寫過一首短詩,就叫做「通感」:

「就像倦長的回聲,絆結在深邃和幽暗的和諧裏,就像夜黑和光明之博大:光、味、色、聲,在互相溝通對答。

有一些氣味,像嬰兒的肌膚那麼冰涼,像雙簧管的樂聲那麼甜蜜,像草地一樣綠茵。別的氣味,卻又是那麼腐敗、豐滿而高昂。」

法國波德萊爾用了兩段文字解釋甚麼叫通感,中國的宋祁只用七個字就立下了例證。對於美的欣賞和感覺,沒有國界和時間的劃分。

紅杏枝頭的春意在喧譁着,嬰兒的肌膚是冰��的,雙簧管的樂聲有一絲甜意,這是何等柔美的感官活動。視像能與聽覺打通,嗅覺能跟味蕾相接,擁有通感的能力,令人更熱愛生命,擁抱歌頌天地萬物的神蹟。德彪西的月光曲,聽上去就像一幅莫奈的印象派油畫,琴弦抖動的是點點光芒。梁祝小提琴協奏曲,可以聽得出一匹長長的暗藍的絲綢。

特區在討論甚麼叫「通識」,更少人能擁有通感。美早已經淪陷,讓給了惡俗,遮蔽了上天賜賦的神妙的感官觸覺。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個鬧字,別見修辭的匠心。當代的中文傳媒,以為平庸就是淺白,懶惰就是平實,例如:「『作為』特首,應該勤政」;「『作為』一個教師,要愛護學生」,這類「作為」這個、「作為」那個的說法,就是不可饒恕的中國式文字思維的懶惰。幸好,正因為絕大多數人那麼懶,詞聖才字有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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