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3日 星期六

空谷琴音 - 陶傑


奧斯維茲集中營解放六十周年,最非凡的一個紀念活動,是在這片集中營的血淚廢墟之上,舉辦一個哀悼的音樂會。

在奧斯維茲集中營奏音樂?對於一個創意枯竭的老社會,當然不可思議。即使有人提出,也會有千百個偽道德者跳出來抗議:在集中營的遺址奏樂,是不尊重死者。因為,在直線的思維裏,音樂只可以聯想到慶典和歡樂。

為甚麼不可以呢?去過奧斯維茲集中營,都會驚於那座監獄聳立在深秋天地間的一陣令人恐懼的寂靜。大門外的鐵軌月台長了野草,集中營的牆壁下的血迹已經褪色,猶太囚徒住過的牢舍,木造的床板還是如昔零亂地堆放着,鐵絲網嚙咬着灰沉沉的天空。

當一陣無聲的薄霜悄悄降下,人才從無邊的苦眺中醒過來。集中營裏的寂靜,其實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天籟。在奧斯維茲,寂靜,原來是風景的留白處最驚人的內容,那樣的寂靜,是六十年前的百萬冤靈在虛無中的哭訴。敞開一點點心靈,就聽得見了。

但當一般的遊客只帶着眼睛和耳朵的感官來到這個地方,一絲小提琴的旋律,是可以提醒遊人寂靜的意義的。在奧斯維茲舉行音樂會,當然不可以是萬管齊鳴的Concert,只宜一人獨奏。小提琴是最適合的樂器,只有小提琴精幼的琴弦,才捕捉得了那陣如海嘯般的孤寂,才點評得了眼前這千古奇冤的悲傷。

女小提琴手穿上黑大衣,戴一條深紅的圍巾,披一頭深栗色的長髮,站在毒氣室的前面拉小提琴。背景是暗紅的磚頭堆砌成的焚化爐和煙囱。應該拉一首甚麼曲子?是著名的《Meditation》,還是電影《舒特拉的名單》裏借用的美國現代作曲家比利賀烈戴(Billy Holiday)的《天佑小孩》(God Bless the Child)?青灰的天空,鬱黑的大衣,憂戚的弦樂配襯着樂手圍巾的一垂深紅。畫面其實是黑白的,只有天地間這一抹蕩氣迴腸的深紅,令人倍感在邪惡之中,尚有人性那高貴的希望。

奧斯維茲六十年,能再訪那個地方,只為了聽一闕小提琴樂曲,是值得的。寂靜要用音樂來印證,所謂鳥鳴山更幽,就是這個意思。這是藝術所能貢獻的一點點慰藉。藝術有甚麼用?如果做不了馬友友,拉提琴又有甚麼出息?不,在我們憂傷的時候,音樂是一最好的禱告,在面對邪惡和黑暗之際,藝術是驅散恐懼,帶來天國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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