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0日 星期四

KJ音樂人生 - 後記



十一歲,黃家正( KJ)遠赴捷克開演奏會,當地一整支專業樂團為他伴奏。
彩排時他繃着一張臉,不耐煩地向一班音樂家咕噥:「(你哋)慢咗喎!」

十七歲,黃家正以指揮身份,率領學校的管弦樂團參加比賽,卻挑了一首超時的樂章,隨時令全隊人犯規。

一路上,他不屑地說:「即管 DQ(取消資格)吧,我已贏過兩次,支錦旗我用來抿屎。」
這是金馬獎最佳紀錄片《音樂人生》裡頭,那個被稱為音樂神童的黃家正;有人覺得他型,更多人認為他臭寸。六年又六年之後,他長成為一個二十三歲的大人。

記者約他做訪問,他遲到了十分鐘,嘴裡一迭連聲 sorry,手上捧住一盒半打的酥皮蛋撻賠不是。

他說話好快,夾雜一半英文,傾了個幾鐘仍然彬彬有禮,紀錄片裡的大情大性沒兌現。
三個月前他接受 now觀星台梁榮忠的訪問,節目出街後,有人給他留言說:「你唔係你了,你太圓滑了。」

終於等到黃家正搶白:「鏡頭裡的周星馳,都唔會係真的周星馳啦。
句句都講到咁爆,我真係要入青山。」

這天在荃灣大會堂,有管弦樂團的表演,黃家正上場彈鋼琴,樂團指揮是他的中學同學吳懷世。大伙兒彩排時,黃家正揚聲開了個小玩笑,吳懷世隨即皺眉,朝着他喊了一句:「我哋依家唔係玩呀!」記者等着黃家正回嘴,但他沒事般繼續伴奏。可紀錄片裡頭,經常向人家吆喝的,明明是他。

我們跟黃家正逛他的母校男拔萃,昔日他在學校似目空一切,但這刻的他十分警覺,好端端走在小空地上,突然低呼一聲:「死啦……」,便閃身轉入走廊。記者不解,他靦覥解釋:「那個老師以前成日捉我走堂,對我仲未睇得開,唔好刺激佢。」

在校園碰上他的同學彭施皿,那個在紀錄片中被黃家正罵得狗血淋頭的老好人,現在是男拔的音樂老師。彭叫屈道:「我中伏呀……那時候以為拍教育電視之類,後來段片竟然在戲院播,無啦啦乜都俾人影晒!」黃:「我似咁渣上教育電視?」彭:「係呀,睇低你呀!」黃:「睇低我所以你自食其果囉!」
記者問,究竟鏡頭裡的黃家正,是否平日的黃家正?兩個老死對望,黃沒好氣,彭苦笑代答:「那是當時真正發生的事,但有個鏡頭對住你時,你講嘢和動作都會誇張晒,平時平淡啲。」

《音樂人生》 09年成為金馬獎大贏家。此片由張經緯執導,分別在黃家正十一歲和十七歲時拍攝,前後共拍了二十六天。

紀錄片最後的定格,是趾高氣揚的黃家正唸中六,經常曠課;同時他眉心鬱結,憤恨父母親因第三者而離婚;他似乎很躁動,咄咄地詰問現世的規繩。影片由一個神童彈演奏會開始,卻以一個乖僻少年迷失在成長途上作結,叫人不勝感喟。

餞別了鏡頭的黃家正,彼時獲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取錄,主修鋼琴演奏。讀了一年後,他申請休學回港,因為人生中有些東西處理不了:「我需要思考自己的前路。」誰料那時正值《音樂人生》上演,並橫掃金馬獎,贏了最佳紀錄片等三個獎項,一夜間他成為輿論人物;不是拍戲,影評卻要剖析他,不是演員,記者卻想知道他的去向,不是歌星,卻有綜藝節目邀請他去當表演嘉賓。但黃家正一一推卻,從沒就此發表過半句看法,至今也一直沒看這齣以自己為主角的紀錄片。
「我好唔鍾意聽到自己把聲。」這本來是他一貫的標準答案。直到某次再見面,他才說:「我唔想睇到自己侮辱其他人。」

「我大概是有那種性格的……想引人注意。當有個鏡頭對住我,我就再爆勁啲,講啲好 Q特別嘅嘢,又特登藐嘴藐舌,好想呈現自己的態度。但冇人影住的話,你根本唔會咁做。」那個擺明是他,但又不真正是他的現實,從來沒有人在乎過,大家只是一窩蜂為紀錄片套光環,而他則默默地想自行吞噬這片巨大的陰霾。
直到他快要返回美國復課前幾日,竟無意中發現,這張《音樂人生》的 DVD,出了限量珍藏版!這下子他終於知道,應該用什麼凌駕性態度去為這個經驗下註腳。

黃家正抿緊嘴唇說:「嘿,那個是我來的,而我變成了一件商品?一個限量版、唔知賣幾多錢的商品?」
FINE
音樂天才往美國唸音樂,他發現天才比庸才更多。黃家正就讀的大學,就有二千個音樂家,每年畢業於鋼琴演奏的有一百人,主攻單簧管的也有四十三人。可全美國所有樂團每年吸納的單簧管樂手,最多三人。「讀音樂的人通常是追求一種理想,但你要體認理想唔代表天堂,否則你會因為現實而不快樂。」

他有一個朋友,贏了柴可夫斯基鋼琴比賽第五名,最後的落腳點,是在美國一個小鎮裡的教堂彈詩琴。「這個比賽是全世界最大的了,能獲得第五名是匪夷所思的,超難!」他看見記者臉上閃過的訝異,追着我來問:「你係咪覺得佢應該好出名,應該要去彈好多演奏會才是?」

這個問題,其實早在他十七歲時,已經對住鏡頭質疑了一遍又一遍:「點解彈音樂要不斷贏比賽,巡迴全球開演奏會每場賺一百幾十萬就是音樂的初衷嗎?」

黃家正,沒忘初衷是很奢侈的,尤其成年人慣於不斷遺忘。但眼下的他,的確在十幾歲那個階段,拒絕參加鋼琴比賽,那本來是神童要爆發的年紀,但他沒去做神童應做的事,因此很多人認為他大大的落後了,包括他父親。「一個比賽裡頭,只有贏咗那個才會快樂。但就算你贏咗,也不代表你做到郎朗,九成都做唔到,因為個巿場可以唔鍾意你,這是世界的一種 hard truth。」
他再次參加比賽,是讀大學的時候,他自以為花了整個少年時代,去強大自己,能緩衝個人意願和客觀環境爆發出的矛盾,但實情是他瞬間便迷失在形形色色的比賽格鬥中。

那是大學第三年,他接連在比賽中失利,他跟他的老師說:「 Mr Naoumoff,我永遠當不成王羽佳,我當不成郎朗,我沒有那種發神經的技巧。我知道你很相信我,但我沒可能當上他們,我不會闖到那些世界名堂。我會轉 major了,我本應去做一個對沖基金經理的。」

這位國際有名的大師,跟他的徒弟說,他是他遇過最有深度的學生,而他只有兩個事實要告訴他。第一:「他們也不可能是你, KJ。」第二:「如果你不要再彈琴,那誰要彈?」

黃家正舒一口氣,笑了:「佢講第一句時,我的反應是:係喎。佢講埋第二句,我點頭: fine。」師徒之間的對答,很短促,卻很有重量,一直沉澱到他最深的疑惑中:「當你迷失時,有人如此信任你,讓你能夠繼續。從此我真正知道自己是誰,我真正覺得擁有了一種獲肯定的力量,永遠不會失去,我唔需要靠比賽肯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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