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怪獸到一棵菜 菜姨姨有一個夢 – 蘇美智

幾年前的訪問，突然在臉書看見....
嘩！感覺好特別！
想一想，還是決定轉貼在這裡，因為，我好想更多父母實踐親子共讀。
還想告訴大家，我的一對子女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他們正努力為自己的前途打拼，所以，我也就更輕鬆地繼續講故事，更積極地推動閱讀風氣！

[FAM 教養] 不一樣的父母

假如說，香港的繪本推手菜姨姨前身是「怪獸媽媽」，你會否驚掉下巴？原來，菜姨姨也曾經跑興趣班、狂買補充練習、用力甚至過分用力地為孩子鋪設康莊大道。猶幸，這位「怪獸媽媽」有一點與眾不同︰她堅持每晚與孩子共讀繪本，不關分數，只因為愛。

在童趣的圖畫和輕巧的文字敘述間，她讀出遼闊的生活寬度，有愛、有世界村、有種族歧視、有性教育、有屎尿屁、有選擇、有公平……她愈讀自覺愈渺小，偶爾還在書中讀出自己，「這個故事是在『寸』我嗎？我是不是這樣乞人憎？」媽媽的成長決不止三言兩語，但菜姨姨斬釘截鐵地說︰要不是繪本，自家的故事決不會是今日這個講法。

做一件讓世界變得更美麗的事

菜姨姨不是學院派，沒有兒童文學的大理論，但她有一顆謙卑的心──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她心頭裝得下繪本世界遼闊的想像和議題。

菜姨姨講故事從實戰開始，先是自家孩子，然後是人家的孩子，再來便是人家孩子的爸爸媽媽。她對故事有很強的領悟力，能從媽媽的角度出發，把繪本緊扣生活，從中幻化出很大的討論空間，像玩魔術般玩出很多延伸活動，還辦讀書會培訓故事媽媽。那一種不遺餘力的熱度，認識菜姨姨的人大概都能感受得到。

「我有一個夢，希望更多人透過繪本認識自己，明白別人，也讓更多家庭變得快樂。」她說。

然而，如同到處撒花種的花婆婆那樣，夢想讓世界變得美麗的人，最初都會得到「怪婆婆」等這類的稱號。

愛上繪本的故事媽媽

菜姨姨很念舊，打從她一開口你便知道了。我們訪問她的媽媽路，她卻從第一份工作說起，沿途滿載感恩。她多謝曾聘用她作診所姑娘的蔡堅醫生，因為「他資助我讀好英文，又跟我說很多事情要自己爭取。」在日本公司工作，她多謝兒子後來的「契媽」，「她說我其實好叻，但在日本公司無可能發圍。」轉職後她果然「發圍」了，成為經理兼有房坐。後來，她受命扛上自己家族的成衣生意，卻熬出一頭白髮，「原來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那樣痛苦。」就在她意興闌珊，準備辭職當全職媽媽時，一個機遇卻把她領到出版社做市場推廣去。

在此以前，她只知道很多經典童話殘忍，很多童書硬橋硬馬說道理，不好玩。她還隱約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很好看的圖書叫繪本，不過好像都在台灣。直至她進入這間出版社的倉庫，像發現新大陸。

「哇，這麼多好書﹗為甚麼我在書店買不到？﹗」

滿腔熱誠的菜姨姨，一頭便栽進去繪本世界。雖然任職市場推廣部，但她非常熱衷執倉，還花了很多個午膳時間躲進去尋寶。遇到來買書的人，還落力推廣繪本的訊息。某次，一位學校社工到來為學生挑書，菜姨姨花了兩小時把一大堆繪本的好處娓娓道來，但社工只買了四、五本。菜姨姨被老闆大大的白眼了。「但我樂在其中。那時我已經覺得，書的訊息比賣書重要。你不看的話，買了也沒有意思。」很明顯，這個想法跟她的工作有矛盾，沒多久她便離職了。

之後菜姨姨從自己孩子就讀的學校，開始故事媽媽的生涯；又因為她的故事講得實在好，加上在出版社工作時認識不同學校的圖書館主任，她跑的學校愈來愈多，還特地為自己添置很多綠色上衣和黑色長褲，以一棵菜的形象跳入校園。從此我們都知道有一個說故事的人，叫「菜姨姨」。

一切從「怪獸」開始

我們把時鐘撥前，看看成為菜姨姨之前的彭太。

彭太生大兒子前，小產兩次，後來懷女兒時，她的爸爸過身了。「孩子得來不易，過程中還出了這麼多狀況。」這些經歷煉成緊張媽媽的最初。「我不敢說要他們好叻，但總想給他們最好的。譬如人家說珠算對腦部發展好，我便會試，甚麼藥對他們好的都會留意。」

孩子唸幼稚園時是最開心的，她存下了一本本用8R相片打印的相簿，都是一家人的笑臉。「但一升小學便慘了。」

那時候，彭太的兩個孩子成績一般，女兒數學差，兒子上課發夢，據說最愛望著課室外某棵樹傻笑。「看不出你常常出去講故事，仔女的表達能力不過爾爾。」校長調侃。女兒的普通話科不合格，主任沒好氣的說︰「她不出聲，我怎樣給她合格？」但今日的菜姨姨說，老師忘了孩子會怕醜，尤其是在一張「惡樣」前。

但這些那些評語，足以喚醒每位緊張媽媽體內的「怪獸」基因，包括彭太。在兩個孩子的小學階段，彭家陷入緊繃狀況。為了好看的證書，彭太拼命為孩子安排興趣班，唱歌跳舞游水珠算小提琴中國舞英文，日日疲於奔命。還有沒完沒了的做功課、常常逛大眾商務買補充練習、考試一到媽媽便請假……全部焦慮指向同一件事︰這一路上去，香港的大學學位只得這麼多，不加把勁怎麼成？

這些情節是否一點都不陌生？對，這也是今日小學生的日常生活。十幾年後，菜姨姨從年輕家長口中知道，香港的小學生面對同樣的處境，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氣上心頭，「黐線㗎呢個社會﹗」在這個「黐線社會」裡，媽媽有時難免狠狠的罵孩子，孩子又難免苦苦的哭。

「我都沒罵你，不准哭﹗」

「我不是哭，眼淚流出來之嘛……」
菜姨姨還記得這樣家常便飯般的對白。

堅持每晚繪本時間

還好的是，情況再惡劣，彭太依然有一個堅持︰每晚講故事。「不講的話，他們會追債，說媽咪欠我們昨日和前日的故事未講。有時日間罵了孩子，晚上講故事時特別用力著緊，像贖罪。」，她笑說。

打開繪本，她發現人們有很多不同的想法，即使是從自己的肚皮下鑽出來的孩子，心思也不一樣。「愈看愈覺得自己渺小，好奇心很強。」

「繪本的文字精煉，圖畫令人看得很開心，而且裡頭的世界好大，願意接觸的議題很闊。它們不曾預設大道理，只讓人自由享受和思索當中的意義。原來用簡單的圖書和文字，已經可以引領人停下來思考，幾划算。」

唸繪本也像照鏡子，「讀著讀著，像被一拳打中了。那繪本是不是正在『寸』我？我是不是像故事裡這個人那樣乞人憎？」

誰的尺子？

她想兩個孩子唸初中時，給她寫了一封信。

那時他倆拒絕再上童軍，跟媽媽鬧得很僵。

無辦法，菜姨姨提議大家寫下自己不喜歡和喜歡對方做的事情。這是女兒寫的──

「最不喜歡你做的事」
不許哭，然後說自己沒有罵我。
在娛樂時間，如看電視時，講我的成績問題。
不要說多功課是我的藉口……

「最喜歡你做的事」
叫我們休息一下。
看出我的不開心，與我傾心事。
問我們想吃甚麼……

我們讀著笑了，想像一個可愛女孩搜索枯腸，認真的要給媽媽進言，但菜姨姨當日所受的衝擊不小。最傷的是兒子的回應──他的字不多，卻把溝通」放在「不喜歡的事」之下。而菜姨姨四出奔走講故事，談的都是「溝通」。她凜然一驚，甚至有點受傷了。

那信寫在兒子波濤洶湧的青春期，這期間，媽媽寫過很多信給兒子，但像石沉大海，那門總是叩不開。

「很多我以為是愛的交流，原來只是單向。我沒想過仔女會怎樣去接受。」她花了好些時間平復驚恐，消化兒子的回應。「我需要很大的反省。」

「回頭想，當年是沒信心，用別人那把尺量度自己，幾傻。」菜姨姨說。現在，她勸兒甥孫不要走自己的舊路。「證書是別人給的，付錢自然有。但是不要錯過跟孩子一起開心時光，十幾年好快過。」

親子關係刮大風

一個媽媽的成長，不可能在三言兩語間，當中拼湊了很多生活經驗和反省。但菜姨姨說，如果生命中不曾出現繪本，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曉得這樣做。她拿起最近常唸的《麥基先生放假的一天》──

麥基先生每天早起出門到動物園工作，工作再忙，總會坐下來，認真的和大象下一盤棋；和烏龜賽跑，麥基先生總是讓烏龜贏；面對害羞的企鵝，他靜靜坐在一旁陪伴；犀牛常流鼻水，他不厭其煩地借手帕給牠；貓頭鷹怕黑，麥基先生在黃昏時，都會陪著唸一段故事……

「我唸這故事時，總會提醒孩子留意那隻企鵝。麥基先生每次跟牠碰面，都只會靜靜的坐在牠身旁，因為他知道企鵝不過是害羞。」菜姨姨想到自己，「你要做supermama，煮飯又要叻、溝通又要叻、樣樣都要叻，甚麼都想做到最好，要求又高。對於內向的兒子來說，都幾難頂呀你。」

那時菜姨姨在親子界已經薄有名氣，講座上常有緊張家長取經，請教親子問題，「我不知怎樣答，覺得很虛偽。做家長怎會不緊張﹖香港有幾多間大學？怎樣放得下？」

而她的關口轉眼就到︰兒子的公開試成績，不足以升上本地大學。「很多人對你有很大期望，覺得菜姨姨的孩子一定會好叻，有時會令人放不下身段。」「放不下身段」是很有趣的描述，到底那身段是人家給的，還是自設的？這在母子關係上投下陰影。兒子決定以僑生身份到台灣升學，出發前向媽媽抱怨︰別把赴台升學說得很叻似的，實情是不叻才去。

「我答，這不是叻不叻的問題，路是你選的，摸索著走便是。」媽媽感到兒子的壓力了。

親子關係刮大風，她的應對是重新學習，「學習怎樣退一步，不想令愛變成負擔，適當時候再踏一步回來。我希望這個家是個溫馨的地方，回家是開心的，至於你要決定要走的路，我們都會尊重。」

她期待兒子的「回歸」，跟家人重開溝通之門，但至於幾時會開花結果，還看《米爺爺學認字》──

米爺爺會種好吃的玉米，會製作糖漿，也會將木頭做成桌子，他會做好多好多的事情，可是他不識字，於是，米爺爺跟小朋友一起上學堂，他努力學習，同時又把自己懂得的很多事情教孩子。

米奶奶問︰「你甚麼時可以讀給我聽呢？」米爺爺答︰「時候到了，就會讀你聽。」

某一個晚上，米爺爺為米奶奶唸了很多很好聽的詩。

菜姨姨的「時候到了」，原來是去年菜姨姨的媽媽病危的那段日子。

《我永遠愛你》的力量

這是一家人的逆境，但也讓菜姨姨對家庭的凝聚力有更深體會。兩個孩子探病從來用不著姨姨號召，「阿仔那時回港做暑期工，一放工便來，他會跟婆婆說，永遠愛你。」這句話，來自菜姨姨和孩子都好喜歡的《我永遠愛你》──

一個男孩和一隻狗一起享受恬靜時光，但是狗的生命短暫，男孩看著他的狗一天天的老去，卻無法幫甚麼忙。他能做的只是忠實的陪伴在阿雅身旁，所幸的是，男孩每晚入睡前，總記得跟阿雅說一句「我永遠愛你」。

有次，婆婆跟菜姨姨說，夢見孫仔把牛神馬鬼都趕走，說孫仔好犀利。聽著，菜姨姨笑了。婆婆很豁達，說生有時死有時；菜姨姨一家也豁達，答婆婆說你不要打尖插隊便是。婆婆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彭家四口都伴在她身邊。

兒子後來跟菜姨姨說，這個暑假好特別。原來生命中有那麼多突然，原來生離死別是這樣子的。

「愛是甚麼？不是表面的責任，而是發自內心的。我覺得這就是繪本耕耘的結果。

「共讀繪本，是我送給一對子女的生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