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9日 星期日

蕭紅,在她墨蹟斑駁的“黃金時代”

蕭紅,在她墨蹟斑駁的黃金時代 
日期:2014-09-06 作者:錢好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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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電影《黃金時代》全球首映 蕭紅,在她墨蹟斑駁的黃金時代
      本報記者 錢好
      第71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將於北京時間7日淩晨閉幕,許鞍華執導的電影《黃金時代》作為閉幕影片,在全球首映。魯迅、丁玲、蕭軍、聶紺弩、端木蕻良……影片聚焦的這一個個星光熠熠的名字,鋪就了中國文學的一紙黃金時代
      有人說,這是一群令人仰止的文壇勇士,卻也是一組與蕭紅有關的人物群像。在那個轟轟烈烈的時代風暴的中心,亦或是邊緣,孑然獨立的女作家蕭紅,拖著她身後31年墨蹟斑駁的影子,透過銀幕向觀眾投以凝視。
      命運仿佛對這個不幸的女人反復開著同一個玩笑
      
      窗上灑滿著白月的當兒,我願意關了燈,坐下來沉默一些時候,就在這沉默中,忽然象有警鐘似的來到我的心上:'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這是19361119日,蕭紅在日本療養期間寫給蕭軍的句子。信中所說的黃金時代,究竟指的是那個破舊立新、激揚文字的大時代,還是她難得衣食無憂、品味片刻安穩的心境自況,外人無從得知。然而,隻身飄零海外的蕭紅,當時正面臨著愛情的危機、身體的傷病、輿論的微詞,以及恩師魯迅逝世的重重打擊,她與她所想望的一切均隔著萬水千山。這信箋上的瞬間明媚,有如火柴上的一星光芒,映照出蕭紅在風雨一生中的天真、纖弱與倔強。
      蕭紅原名張迺瑩,191161日生在黑龍江省呼蘭縣的一個地主家庭。生母在她8歲時去世,繼母冷漠,父親亦終日不苟言笑,只有祖父對她疼愛。19歲時,為了反抗包辦婚姻,蕭紅跟隨自己愛慕的表哥,私奔去北平。
      王安憶曾這樣評價蕭紅的出走:那個時代很奇怪,似乎所有的知識份子,受過教育的人,突然睜開眼睛,對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滿意,就產生了一種'厭鄉症'蕭紅的厭鄉症,大抵一半是出於對家庭封建約束、對故鄉愚昧落後的憤怒,另一半,則是對自由新世界的浪漫憧憬。然而,無論如何,這裡是蕭紅居住了大半生的地方。在生命的尾聲,蕭紅遠居香港,創作《呼蘭河傳》,寫那座被北風凍得滿地裂著口的小縣城,寫庸庸碌碌茫然過活的百姓,也寫她童年生活的小花園。在她細膩的筆觸中,對人群的自私麻木仍有埋怨,但更多彌漫的是思鄉之愁。她回憶起慈愛的祖父教自己念詩,念的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這七個字,仿佛成為她一生最大的未竟之願。
      蕭紅的首次出走,因表哥向家中妥協而告終。再次出走,一人流落在哈爾濱,饑寒交迫,她向自己包辦婚約的物件汪恩申求助。半年後,汪恩申欠下旅館大筆食宿費,留下已有身孕的蕭紅,再也沒有回來。大腹便便的她被旅店當做人質扣押,在絕望中向報紙寫信求救。一群文學青年來探望蕭紅,其中一位劉鴻霖,也就是後來的蕭軍,他被蕭紅寫的詩句打動:姑娘呵,春天來了!去年在北平,正是吃著青杏的時候,今年我的命運比青杏還酸?隨後的一場大洪水,讓蕭軍得以救出蕭紅。兩人相扶相攜,但生活依然艱難。在散文集《商市街》中,蕭紅不止一次描寫這期間餓了便睡、醒了更餓的困窘:我直直是睡了一個整天,這使我不能再睡屋子雖然小,在我覺得和一個荒涼的廣場一樣,屋子牆壁離我比天還遠,那是說一切不和我發生關係,那是說我的肚子太空了。
      由於兩人合著的抗日進步散文集《跋涉》引起了特務的注意,蕭紅與蕭軍於1934年南下青島,躲避迫害,並且很快與魯迅取得書信聯繫,年底輾轉至上海。蕭紅在青島完成了中篇小說《生死場》,次年在上海出版。魯迅專為《生死場》作序,稱讚其中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扎已然力透紙背。蕭紅、蕭軍這兩個小小紅軍,也以東北作家群旗手的身份,為文壇矚目。東北作家群中另有舒群、駱賓基等從東北流亡至關內的文學青年,其中也包括了端木蕻良。
      1938年,蕭紅與蕭軍結束6年的戀情,與端木蕻良舉行了婚禮,其時她還懷著蕭軍的孩子,與6年前的情境何其相似。命運仿佛對這個不幸的女人反復開著同一個玩笑。大部分朋友對此感到困惑,乃至憤怒。然而,從受盡蕭軍暴力、出軌等折磨的蕭紅角度出發,她想要的僅僅是一個安全的依靠。只不過端木蕻良從小嬌生慣養,面對戰火的紛亂、生活的困苦、妻子虛弱的身體,更加無所適從。在武漢、重慶等地輾轉以後,1940年,蕭紅隨端木蕻良旅居香港,在兩年內寫下長篇小說《呼蘭河傳》、《馬伯樂》,但之前落下的肺病卻急遽惡化。1942122日,年僅31歲的蕭紅作別了這個世界。
      蕭紅用孩童般的靈動想像,描述自己熟識、相伴一生的苦難。《呼蘭河傳》中有這樣一段文字:那粉房裡的歌聲,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牆頭上。越鮮明,就越覺得荒涼。在《黃金時代》的4張定檔倒計時海報中,3張都以紅花為主題:紅花從堅硬的土層裡冒出,紅花在磚牆前燈芯般閃亮,紅花在黑暗中片片凋零。蕭紅也像她筆下的一朵紅花,想要往自由的方向闖,但是家庭、愛人、戰爭為她豎起了一道道高牆;她心底裡又是需要一扇牆來攀援依附的,為了這愛的肩膀她傾盡全力、絢爛綻放。
      
    蕭紅身邊的燦燦群星
      魯迅
      如果沒有魯迅,文壇上很可能就不會有蕭紅這個名字。魯迅之于蕭紅,是伯樂,是恩師,是慈父,亦是知己。
      193411月,在上海的一家書店裡,兩個名不見經傳的東北青年第一次見到了魯迅。此前,雙方只通過幾封信。蕭紅在信中的一次天真抗議,不讓魯迅叫她女士,才真正縮短了文壇巨匠與二蕭的距離。魯迅非常賞識蕭紅的文學天分,很快就將她與蕭軍介紹給茅盾、聶紺弩等作家,並且促成了《生死場》的出版,親自為之作序。這份肯定對於缺乏自信的蕭紅來說,尤為珍貴。19367月,在蕭紅為蕭軍出軌而氣苦,整天用煙酒麻痹自己之時,是魯迅建議她去日本療養。3個月後,魯迅就去世了。從蕭紅後來寫的《回憶魯迅先生》中,可以看出蕭紅是魯迅家中常客,魯迅對待她十分慈愛,甚至為她的穿衣搭配出主意。隱在上海老弄堂裡面的魯迅寓所,無異于蕭紅精神的避風港灣。
      只是許廣平在《追憶蕭紅》中,透露出對蕭紅不懂事的埋怨:蕭紅先生無法擺脫她的傷感,每每整天耽擱在我們的寓所裡。為了減輕魯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勞,不得不由我獨自和她在客室裡談話,因而對魯迅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顧,往往弄得我不知所措。
      丁玲
      1938年初春,蕭紅與蕭軍等人一同去臨汾民族大學擔任文藝指導員,在那裡遇到了丁玲。丁玲在《風雨中憶蕭紅》中,曾這樣描述她與蕭紅的初會:那時山西還很冷,很久生活在軍旅之中,習慣於粗獷的我,驟睹著她的蒼白的臉,緊緊閉著的嘴唇,敏捷的動作和神經質的笑聲,使我覺得很特別,而喚起許多回憶,但她的說話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為一個作家的她,為什麼會那樣少於世故。
      那時,33歲的丁玲已經歷了愛人胡也頻遇害、自己遭軟禁等種種坎坷,早甩脫了往年的精緻和時髦,是一個身披軍大衣、風風火火的女戰士。像大姐大一般,丁玲跟蕭紅談心、唱歌、舉杯痛飲。蕭紅還追隨丁玲帶領的西北戰地服務團,從臨汾奔赴西安。幾年後,蕭紅對駱賓基說:丁玲有些英雄的氣魄,然而她那笑,那明朗的眼睛,仍然是一個屬於女性的柔和。
      西安一別以後,兩個才女再也無緣重見。得知蕭紅去世的消息後,丁玲很是悔恨自己當初未曾更細心地照料蕭紅:現在想來,我們談得是多麼地少啊!我們似乎從沒有一次談到過自己至今我還很後悔那時我對於她生活方式所參預的意見是太少了
      蕭軍
      蕭軍曾用第一人稱寫過一篇小說《為了愛的緣故》,講到一個知識青年憧憬著去參軍抗日,卻恰巧不幸遇到一個有文學才華的女子,他必須拯救她。渴望參與革命的他內心非常矛盾、痛苦,但最後還是選擇了愛情,留下來等她身體恢復。這部小說很能說明蕭軍對蕭紅的感情--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卻也是忍痛犧牲,拖住了他奔向理想的腳步。
      美國漢學家葛浩文在《蕭紅傳》中說,蕭紅是個被保護的孩子、管家以及什麼都做的雜工。在以自己和蕭軍在哈爾濱的生活為原型的散文集《商事街》中,蕭紅寫到有一次好不容易買回個大麵包,男主人公回來第一件事,他在麵包上掘了一個洞,連帽子也沒脫,就嘴裡嚼著。又去找白鹽,他從外面帶進來的冷空氣發著腥味,他吃麵包鼻子時時滴下清水滴,然後他說:'來吃啊!''就來!'我拿了刷牙缸跑下樓去倒開水,回來時麵包差不多只剩硬殼在那裡。蕭軍的性格躍然紙上。當蕭紅得知蕭軍不忠的事實以後,兩人之間的罅隙終於徹底裂開。19382月底,蕭軍重拾自己為愛擱淺的理想,參加抗日部隊,告訴蕭紅各自走各自的路。當時,蕭紅已懷有蕭軍的孩子。
      端木蕻良
      如果說蕭軍有點大男子,那端木蕻良則是個道地的大男孩。據旅美學者孔海立所著《端木蕻良傳》,蕭軍走後,端木蕻良向蕭紅索要一根小木棍,得到後格外得意,拿著小棍神氣十足地與友人合影。這一孩子氣十足的舉動,卻大大拉近了跟同樣天真的蕭紅之間的距離。蕭軍曾折返西安,看到蕭紅與端木在一起,氣惱得整天拎一根粗棍,遠遠跟在他倆身後。多半為了離開這個怒漢,蕭紅與端木雙雙南下。19385月,兩人在武漢舉辦婚宴,蕭紅說:我對端木蕻良沒有什麼過高的希求,我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
      武漢告危,端木留下身懷六甲的蕭紅,獨自去重慶,這段歷史一直為人詬病。儘管事後有人澄清,當時他倆隻買到一張船票,蕭紅執意要端木先走,但端木的聽話卻令蕭紅失落。他習慣於被人照顧,面對家庭瑣事、生活困境卻束手無策。直到兩人移居香港,1941年蕭紅病重,端木才真正成長起來,在兵荒馬亂中帶蕭紅四處求醫、為籌集醫藥費而奔走。1942122日,在香港一所簡陋的法國醫院臨時救護站,端木蕻良陪蕭紅走完了人生的最後一段路。
      
    相關連結 王安憶:《黃金時代》是堂堂正正的八卦
      我不能選擇怎麼生、怎麼死,但我能決定怎麼愛、怎麼活,這是我要的自由,我的黃金時代。許鞍華在《黃金時代》中借女主演湯唯之口,說出她所理解的蕭紅。她曾這樣形容在這部新作中傾注的情感:《黃金時代》裡有我全部人生觀、藝術觀和價值觀。
      今年2月,許鞍華與王安憶、馬家輝齊聚上海魯迅紀念館,圍繞《黃金時代》舉行了一場對話。王安憶說:民國大多數的作品,張開眼,所有人都看到自己的不幸福,而愛情是他們的救贖,當然,也成了一個陷阱。這陷阱無疑困住了蕭紅,但蕭紅的愛無比濃烈又毫無保留,蕭紅身邊的男性們,他們愛的能量都比不過蕭紅,都不與她匹配。
      對於蕭紅的感情經歷,許多人都存在著八卦的心理。對此,許鞍華表示:我只想忠於歷史,不誇張,不用獵奇的眼光。80%都是她自己寫的東西和朋友寫的,原材料就是那麼顛覆和革命性,就實事求是地拍出來,不把自己當做一個很驚訝的觀眾來拍電影。王安憶更是稱讚《黃金時代》用平和客觀的方式表現作家生活,是一種堂正的八卦
      談及選角,當時正好爆出湯唯遇到電話欺詐,被騙走21萬元的新聞。許鞍華笑說,這件事情的確很可能發生在湯唯身上,這也從某種程度上,進一步證明湯唯與蕭紅氣質的吻合:“她的外型氣質靠近我們的想像,後來接觸了後更覺得沒錯,本人性格是非常衝動的。
      馬家輝更是爆料,自己曾戴圓框眼鏡、穿長衫,為《黃金時代》做過群眾演員,搭檔是毛尖:我們兩個在上海作協的小花園裡默默對坐了一個下午,如同乾柴烈火。只可惜由於片長原因,兩人戲份最終未被選用。毛尖專門撰文記錄當時的情形:我們就只要坐在咖啡館裡,裝著聊天的樣子被攝影機掃兩個全景。但是為了這一兩秒的全景,劇組事先瞭解了我的長相,確定我的髮型,接著是量體裁衣,搞得我第一次對自己的三圍資料有了認識。……因此,當我終於被化妝師和服裝師收拾齊整,人模人樣地進入劇組時,我內心升騰出的隆重感,幾乎是要演魯迅的心態了。如此隆重,讓毛尖為許鞍華對電影認真到吹毛求疵的態度暗自佩服,並比之為小津安二郎:他們既不風格用事、也不感情用事,他們都是樸素的電影原教旨主義者:莊重做電影。
      
    蕭紅作品文字節選
      母親停住了。她的嘴是顯著她的特徵,--全臉笑著,只是嘴和鳥雀的嘴一般。因為無數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淵中被母親踢打了:
      你發傻了嗎?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辮子……”
      金枝沒有掙扎,倒了下來。母親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兒。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她小聲罵她,大怒的時候她的臉色更暢快笑著,慢慢的掀著尖唇,眼角的線條更加多的組織起來。小老婆,你真能敗毀。摘青柿子。昨夜我罵了你,不服氣嗎?
      母親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
      ——《生死場》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嚴寒把大地凍裂了。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著鬍子上的冰溜,一面說:今天好冷啊!地凍裂了。趕車的車夫,頂著三星,繞著大鞭子走了六七十裡,天剛一蒙亮,進了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櫃的說: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
      等進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後,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的裂口。
      人的手被凍裂了。
      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
      賣饅頭的老頭,背著木箱子,裡邊裝著熱饅頭,太陽一出來,就在街上叫喚。他剛一從家裡出來的時候,他走的快,他喊的聲音也大。可是過不了一會,他的腳上掛了掌子了,在腳心上好像踏著一個雞蛋似的,圓滾滾的。
      原來冰雪封滿了他的腳底了。
      ——《呼蘭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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