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5日 星期四

支那第一仕女(陶傑)

近來人人爭讀《往事並不如》,追思舊中國的士人。讀到「最後的貴族」一章,令人慨歎康有為之女康同璧的造化。一句「我是支那第一人」
  的狂詩,出自中國第一流的仕女之筆,在幾千年中國文學史上顯得格外奔放絢麗。「我是支那第一人」,是康同璧十九歲時馳騁大千世界,登上印度大吉嶺,有感自己是到達佛教聖地舍衛祇林的第一個中國女人,頓覺豪氣干雲,揮筆寫就。
  一個舊中國的女人,敢於自稱「支那第一人」,年少輕狂比康有為更甚。不知這兩句詩傳入一九四九年後的「支那第一人」毛澤東耳中,會作何感想﹖據《往事並不如》一書記載,康同璧在人民大會堂看演出,毛澤東見之相迎,俯身握手,許多人見此立即交頭接耳,不知康同璧是何等身份,竟有天大面子。有一個官員模樣的中年人猜她是將軍或烈士家屬,故此毛澤東恭敬如此。雖然作者章詒和在現場解答,但當時那中年人的夫人,已不復聽說康有為的大名。
  民國的士人,活在中西文化混戰之中,他們比前五百年的中國人更有見識、更有人性。康有為的思想比他的時代先進至少一百年,如與今日香港某些人相比,仍顯得目光如炬,堪稱穿馬褂長袍的英國紳士。
  不過,康有為教子有失,在民國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梁啟超就常以此為戒。真正能得康有為的道德文章之傳,反是他的兩個女兒,次女康同璧更遺傳了康有為的狂傲膽識和自由奔放的氣質,並以現代女性的個性,活出了中國君子的尊嚴,品性卓絕,非世俗王侯可擬。
  多虧了父親康有為,康同璧得以成長為一流的現代仕女,二十來歲便代表北洋政府赴歐洲演說國事、呼籲和平,後來又管理萬國婦女會,更創辦第一份婦女報。其實康有為早在《大同書》中就用了大量篇幅探討女權,他主張「男女同為人類同屬天生」,而壓迫女性是「損人權,輕天民,悖公理,失公益」。一八八三年,康有為在家鄉成立中國第一個不纏足會,康同璧也就成了第一代天足的大家閨秀和第一批赴美留學的女學生之一,就讀哈佛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身受西方純真年代的薰染,並由父親直接教授中國文化的精髓。因此年紀輕輕,便已學貫中西,再兼遊歷廣博,後來便代表北洋政府赴歐演說。康有為也深以女兒為傲,稱她是「歐美幾萬里,幼女獨長征」。

一九四九年解放軍攻入北京前夕,康同璧被華北七省參議會推薦為代表,和中共商討和平解放北京事宜。大家都滿以為憑她的德高望重,可以代北京古發言,以免毀於兵燹。
  康同璧的夫婿羅昌是康有為門生,曾遊學日本、英國,歷任外交要職,後執教於著名學府。夫婦所住的羅家大院,曾是京師名流薈萃之地。庭中植有幾棵老樹,花開潔白如雪,是光緒皇帝的「御賜太平花」。原本來往的都是鴻儒名流之後,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園外漸漸傳來愚民暴政的叫囂。一道院門,是中國文化斷裂之處,牆裡秋千牆外道,康同璧咽下最後一口氣,也就永遠鎖上了這道門,故園一縷絕響,俱隨流雲消散,如今徒剩荒草,想憑弔也不能了。

最後的貴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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