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7日 星期三

「同大隊走同一個方向,這條路一定比較舒服,但我沒有後悔走相反方向。」正生書院的陳兆焯校長認真地說。

刻在大石上的校名、守護碼頭的校徽、似有還無的班房、「隱形」的戶外校長室、入學前必須留有刑事案底……,一切一切,組合成基督教正生書院──一所遠離人煙獨處大嶼山芝麻灣一隅的中學,一所具有戒毒功能的私立寄宿學校。

「同大隊走同一個方向,這條路一定比較舒服,但我沒有後悔走相反方向。」正生書院的陳兆焯校長認真地說。

自言興趣是「玩」的陳校長,直認那些年曾經飲酒、抽煙、睇鹹書,從不按章出牌,其所言所行以前叫前衞,現在叫潮爆。

1984年,基督教正生會面世,九十年代起進行青少年工作,1994年進駐現址,那兒原本只是一個幫助貧民的養豬場。陳兆焯校長憶述一手一腳湊大學校的經過:「當時貧民已離開,一片狼藉,全部由零開始,最初是一個戒毒所,只有十多名青少年接受戒毒,1998年基督教正生書院成功註冊為一所戒毒功能的中學,最高峰時多達一百三十多名同學。」

今年,正生書院誕生了第一個直接升讀大學的畢業生,入讀了中大。「以往有學生轉校後升上大學,包括轉往傳統名校,但直升大學的卻是第一人。」陳校長笑言,創校時遭政府冷待:「本來教育局說可以給我校豁免,但我們堅持拒絕,如果我當你是男人,即是你不是男人,『豁免』即代表不是中學。」

教育界沒有標準工時,正生的老師每天工作超過十二小時,與學生同食、同住、同睡,陳校長為同事打氣:「老師每星期工作一百零五小時,人工只有一般中學的七成半,我們着重身教,正生的學生常說『改變他們的是老師』,老師們肯遠道而來,目的就是想用教育改變這班中學生的人生。」

「我校肯定是全港黑社會門生最集中的學校,入學條件是必先有刑事案底、坐過監或曾吸毒的孩子。」陳校長曾在其他訪問如此形容正生。事實是學生由法庭判入來,入讀時間不一,程度參差,良莠不齊,因此,校方會為每名學生度身設計一個核心課程,先打好基礎,直至讀畢初中。

升上高中後,正生分開文、商兩路,課程與其他文法中學無異,唯一不同的是小班教學,陳校長解釋:「我們一名老師只教十名學生,這樣才可因材施教,針對個別同學的差異,我校完全沒有補課,強調主動學習,想學生知道求學是自己需要,反而同學常在十時睡覺前找老師補課。」

「我覺得打籃球、學習與人相處應該是learning experience,而非other learning experience,說other則是不重要。」陳校長的看法非主流,卻發人深省。「上帝給我們的最好禮物是音樂、體育和藝術,這些是課內活動,而非課外活動。」正生學生上課之外也要學習生活技能,如煮飯洗衫。

坐樓梯傾公事

正生面對的困難不足為外人道,像似有還無的班房,每逢打風落雨,同學便要與大自然對抗,陳校長說:「家長和學校之間的溝通和信任非常重要,家長和親友每個月可到島上探望學生,幸好家長也對學校非常信任,但有些家長初期會問,可否改善一下廁所質素,我會答『說得對,那些臨時廁所很差,難為我們的老師在這兒捱了十年,希望你們去政府部門投訴一下』。」

改善校園硬件一直是陳校長的願望。「10月,我們參加了全城街馬圖騰跑籌款,學生會一起上山訓練,希望得到足夠資金,使校舍達到最基本的要求,同事可以一個人用一張枱,毋須繼續用臨時廁所,將來的目標是希望吸納更多有需要的青少年。」

正生沒有正規課室,師生一年四季都只得冷水洗澡。「現在興什麼冰桶挑戰,講真,對我們完全不是挑戰,我反而想挑戰他們,一起坐在冰桶內五分鐘;老實講,許多人問學校可否安排一下體驗營,奈何現在師生數量近乎飽和,連廁所的排污也負荷不到,怎樣一下子招呼幾十人入來學校?」

正生遠離市區,與世隔絕,沒有Wi-Fi,手機未必有訊號,學生每周只能看學校指定的電視節目兩次,訪問時的「指定節目」是《鐵齒銅牙紀曉嵐》,陳校長說:「他們看得多紀曉嵐說話也會文縐縐。」

前往芝麻灣,要在長洲乘街渡,船程約二十分鐘,尚未泊岸,已可見碼頭上一塊巨石。「那是十字架,也是一個迷宮,又是校徽,入來的學生就是陷入了人生迷宮,我們希望帶他們走出去。」這個意味深長的校徽默默站在碼頭守護校舍。訪問時正值午飯時間,同學們有秩序地列隊,就算吃的只是粗茶淡飯,仍一臉滿足。當日天氣酷熱,正式開始訪問前,陳校長帶記者去到「隱形」的校長室,記者心中嘀咕,但第一次在鳥語花香的戶外環境下進行訪問後,發覺妙不可言,陳校長笑說:「這兒就是我的校長室,十分涼爽,我一般坐在這兒(樓梯)傾公事。」

英雄莫問出處,陳校長自認中學時成績麻麻,本來打算走回爸爸的舊路,向機械工程方面發展,後來留學加拿大,修讀化學及數學。「大學三年班做教學助理,被當地人笑我英文發音不準,便把心一橫讀好點,後來回到香港,想繼續做研究,偏偏爸爸患上重病,必須盡快找工作餬口,就去到中大教書一年,之後前往匯基書院任教。」

陳校長停一停再說自己的入行經過。「當時心想,世間上有什麼工作,有人工收,又有那麼多人陪你一齊玩?做普通打工仔,收工要約齊人踢波不容易,但在學校只要下課就有一班學生陪你踢波,慢慢與他們建立良好關係,決心正式入行。」

「為何會加入正生呢?」記者好奇問。

陳校長再說:「的確,當時人生很美滿,升做電腦科主任,帶隊奪得冠軍(詳見另文),學校與住所相距十分鐘,我卻老遠跑來這兒,原因有三。第一是信仰,我是基督徒,覺得愛應是與別人分享;第二,父母離世對我影響深遠,媽媽五十二歲中風同時患癌,一年後離世;爸爸五十四歲中風,半身不遂,病了十四年後離世,令我覺得人生無常,我今年五十三歲,一係狂碌卡,透支人生,一係成為別人的祝福,在別人需要時伸出援手;第三,我自覺是一名優秀的教育工作者,戒毒的青少年也要讀書,1995年來到這兒,起初只是給他們做暑期作業,殊不知他們很開心,他們得到成功感,便肯繼續讀下去。」

正生規模不大,但會盡可能見一個救一個。「全港四十四間戒毒所,入去的人身份是戒毒所所員、囚犯、病人,惟獨這兒不同,全部都是學生,日後與其他學生一樣考公開試,參加學界比賽和音樂節,這是治療的一部分。」

成功率九成五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陳校長認為要幫學生脫離毒網,首要遠離毒朋友。「試想想,假如離開正生後,他們再次回到那個圈子,等於徒勞無功,有個學生離開後去電視台做助導,晚上十一時收工,我叫他出來飲嘢,他說:『校長唔好玩我啦,有時間都回家睡覺!』」

陳校長自行追蹤五十名學生作為研究,在美國寫博士論文,列出高達95%沒重返毒海。「我寫出來,別人說我講大話,他們認為95%會再吸毒……像沙咀(勞教中心)少年犯放出來,時間太短,就算不想回那圈子,可是他們尚未建立新朋友圈,不久就想找『舊朋友』聚聚,那便好大機會再吸毒,情況與我們截然不同,正生製造到足夠的保護因素,而且當大部分學生中學畢業,當年許多朋友已進了監獄。」陳校長重申:「我們的重點是lifestyle的改變,當同學改變了生活模式,自然不會再吸毒。」

有別於主流中學校長的慎言,陳校長不介意分享一些輕狂往事:「幼稚園同中四都要留班,我好早就拍拖、飲酒、抽煙、出貓、睇色情雜誌,青少年時期總是發白日夢,夢想將來工作不忙又人工高、有前途、上班彈性,或者人生的轉捩點是去加拿大後,開始去教會,其實最初也是想識女仔而已,但一年後信教,開始深思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陳校長感謝信仰,也感謝恩師。「在加拿大教化學的Dr. Van Dyke,記得當時沒有地方溫習,他就邀請我去他的住所,及後畢業時對我說了一句話,you should learn by yourself,畢生受用。」

順流容易逆流難,多年前一幕,陳校長迄今不忘:「有次上班時間趕船入長洲,天橋上全部人由碼頭迎面而來,唯一是我走相反方向,感覺很震撼,為何不跟大隊?人人走那方向,一定比這個方向舒服。」二十年前,他離開comfort zone,反主流而行,逆轉自己人生,同時扭轉了無數青年的人生。

城市人總覺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愛情、友情、事業甚至買不買樓,也把決定權交予「其他人」,「其他人」叫你做就做。「其實要做一個決定很易,我沒後悔過來正生,也不覺得這是犧牲,從中我見到生命的深度,也了解到兒子的成長。」不一樣的校長,顛覆了校長的傳統形象,顛覆了學校的傳統形象,逆流而行,旁人未必明白,但有了他,世界才不會更差。

撰文︰潘天惠

攝影︰郭錫榮

alessiopoon@hkej.com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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