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9日 星期日

董啟章的書房。

不騙你,每回邀約作家 ── 尤其是我尊重的、在我眼中非常專注寫作的,都有種不能言喻的無形壓力。我不清楚「訪問」是否他們最舒服自在的表達形式,也無法確定我後續的「覆述」能不能切合他們的本意。如今我走進作家閱讀後花園 ── 書房,或直接或側面觀察作家的隱密自我,既遠且近,小心奕奕,把對話所帶來的「干擾」減至最低。

  而董啟章是相當隨和的一個。傳了電郵,要求「家訪」,他爽快答應。居室在幽靜的新界,書架井然地放置在簡樸整齊的房子裡,隨意分了些類,也隱隱透露文學一家的閱讀習慣。這些年來董啟章搬家次數較多,最近一次他人在美國,一切由妻子黃念欣打點,回港後自己再稍稍整理。自己喜歡的書,多半在客廳。趨前細察,沙發後的書架放滿外國文學作品,而普魯斯特的書最為搶眼,鉅著《追憶似水年華》大套大套,單是英譯已有多個版本,法文原文亦在。文豪的經典作品,正是董啟章念碩士班期間的分析對象,發黃了的書頁還貼著標籤記號,足以讓人想像及肯定他當年的投入與功夫。舊時鑽研,至今仍念念不忘:「普魯斯特對時間的敏感度是不可多得的,他能把人生整個歴程通過小說緊緊捕捉,我到今天依然欣賞他的寫作手法,他將生命中某些片段帶回到另一個時空,強烈地揭示人的存在,是一件何等奇妙、豐富的事。」

  娓娓道來歐洲作家的非凡魅力,倒讓我想起董啟章曾說過,文學之路,助他起步的是一位極具感染力的中學老師,其溫文爾雅讓少年董啟章的閱讀系統慢慢建立,猶如遺老文風的啟蒙,使他開始到二樓書店(即香港獨立經營的小書店)尋幽探秘。《詩經》、李白、杜甫,便是從那時慢慢翻閱的:「後來考上香港大學,還是修讀中國文學,但嫌教學及研究方法呆板,我開始轉移到外國文學上,大量啃讀英文原著及英譯。」

  如此典型的文學人,家裡卻存了大量科學書籍,從宇宙天文到物理學說通通不缺,董啟章十數年前開始接觸科學書,不諱言最初是為了擴闊視野,是有「目的」的閱讀安排:「以往一直覺得自己喜歡文科,故意與科學保持距離。大學畢業之後開始寫作,找些科普書來讀,理由很粗淺,就是希望了解多一點事情。其後發現,科學有許多有趣的東西,不僅僅是寫作的材料,也不純然是為了幫助自己多認識這個世界。從科學角度出發,是另一種世界觀與意義。」董啟章讀得最多,是演化論:「科學最吸引我的是那種奇異想像,卻又有根據及理論去支持。為什麼他們能思考到這個層次?我覺得需要有一定的想像力才可以。」而這種想像力,往往又與文學的創作與天馬行空的構想相通。

  科學讀得愈久,疑問自然衍生,對於宗教亦另有看法,進而推展到哲學的深思。眾多類別,董啟章自言對經濟類及趨勢類書籍最感生疏,但書架上倒是有Adam Smith 的 The Wealth of Nations,重要的經傳仍然關注。

  

如果閱讀會轉化成養分並延伸至作家的寫作路向,董啟章的藏書中,與香港掌故和歷史有關的材料與套路,很有可能曾被借用到近期重新出版的《地圖集》裡,成為香港文學界獨特的城市筆記,詭異又似是而非;而科學知識與進化論,大抵我們尚記得舊作《家課冊》的校園故事,董啟章回憶當年買了許多中學教科輔材,讀著讀著竟覺有趣味,繼而產生故事。至於一冊一冊古典作品,直截了當讓人聯想到去年出版的《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上篇),透過十二次讀書會的小說情節,深入閱讀多部、那些被董啟章謙虛形容為「至今仍未完全讀透的」的重頭作品:漢娜‧阿倫特的《人類的狀況》、歌德的《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大江健三郎的《燃燒的綠樹》均在此列:「有時是作品的主題,我尚未弄得清晰,又或是日子久了,內容變得模糊,故每隔一段時間,我也想重讀這些書,它們讓我繼續思考及給予我啟發。」

  書房是董啟章書寫的地方,佈置簡潔,有心頭好,也有自己的作品,以及近期正在閱讀的書,隨手可檢可用。如同許多出色寫者,董啟章生活規律,從不熬夜。由早上到中午,兒子上課的時間就是他的寫作空間。目前進行中的小說創作,正是「自然史三部曲」的終段,也竟把他難倒了:「之前覺得故事還沒完,於是告訴自己:『放手寫吧。』現在到了總結,構思漫長及複雜,要求自然會較高和緊張起來。」

  我稱董啟章是「全職作家」和「小說家」,他猶豫一會,回應自己是「全時間寫作的人」較恰當,笑言「職」有攢到錢的含意,他卻不。記得他曾論及「小說家」一詞,談到「面對著『家』字的尷尬,我養成了另一個更為彆扭的習慣說:『我是寫小說的。』」這是理性與慎重,也是絕對的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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