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5日 星期六

【好文共賞】- 湖水藍畔訪舊校 - 陶傑



開學了,暑假結束了。但在殘酷的九月,對於許多家長,是為幼稚園的子女四處頻撲,報讀小學的時候了。

我幼稚園畢業那年,母親帶我找小學,報讀過玫瑰崗,筆試之後沒有錄取。然後母親乘計程車,烈日酷暑之下到跑馬地叩寶血小學的門。校工找來一個女教師,門打開一線,笑說:「已經滿額。」然後又坐的士到大坑道去真光小學拿報名表,這次我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進了真光讀一年級。

真光是一家很好的小學。一八七二年美國女傳教士那夏禮來到廣州,看見廣東婦女纏小腳、給有錢人家當妾侍,幾乎都是文盲,大發慈悲之心,立志要在中國建立第一座女子中學。

真光中學只收女生,小學男女混校。從小我們學會了紀律,也知道什麼是自由。真光小學環境寧靜,對面是虎豹別墅。我讀一年級星班,課室在校本部大樓二樓樓梯轉角的第一間。

我的一年級班主任,名叫鄺諒齊。在手冊上蓋一顆藍印章,我第一次在篆體裡辨識這個艱深的姓名。她穿一身湖水藍的校服上課,那時的真光,女教師和女生一樣,一襲湖水藍校服,從廣州一路照亮到香港。第一天我就上聖經課,講阿當夏娃在伊甸園吃禁果。我不聽話,拿顏色筆為聖經課本的插圖上顏色,把夏娃偷吃禁果的那株大樹填成深綠。坐在前面的小女同學名叫商麗玲,她看見我怯生緊張,拿一張時間表不斷安慰我:「不要怕,還有兩堂課就放學了!」就像宣統皇帝剛登基,在寶座痛哭不止,太監安慰他:「不要哭,快完了,快完了。」結果滿清的江山坐了三年,真的完了。

我在真光讀小學的日子不長,因為一九六七年香港左派大暴動,我的父母思想「進步」,忽然發現真光是帝國主義的教育大本營,沒有諮詢我的意見,把我轉了校。今日回想在真光小學那兩年,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日子。


在真光小學我接受聖經啟蒙,課餘看《兒童樂園》。由於有很好的老師,小學一年級我愛上作文,二年級就在小學主任梁愛真巡查課室的時候,向她宣讀作文內容,課室掌聲雷動,令我產生了自信。

真光的小學教育,結合美國自由派和中國傳統的優點,真正中西合璧,為小孩介紹世界,也面向古老的傳統中國。二年級的班主任,名叫羅秀釵,看這等名字,像從清末的繡像小說裡走出來的小說女主角,今天還有此等風雅嗎?她的嗓門很大,儀容威嚴,小孩都怕她。羅先生(那時我們不興叫什麼「老師」,女教師都統稱先生)訓斥頑皮的學生,柳眉倒豎,聲如雷公,給我們講課的時候,卻有如一位慈母。今天我還記得,羅先生帶一副金絲老花眼鏡,批改作業時的樣子。小學二年級她教國語,已經為我們講解天下大勢,什麼中華民國前代總統李宗仁、美國總統甘乃迪,那時我只有六七歲,一知半解,但在課室窗口的雲外,有一架飛機遠遠從啟德機場的跑道起飛,我就知道窗外的世界很大,而且新奇。


一家優秀的學校,有獨特的性格,就像一張報紙,反映的是老闆的立場和筆政。真光校長何中中女士,是二十年代留學哥倫比亞的中國女教育家。何中中雙語並優,辦學純粹為了興趣和理想。她剪了一頭短髮,也穿一襲湖水藍校服,中午的時候站在小學的運動場邊,笑瞇瞇地看著小孩奔跑耍樂,從心底裡感到高興的樣子,展現在臉上,仁慈而純真,至今難忘。

每年聖誕節,何校長穿上紅袍,掛上白鬍子扮聖誕老人,在台上為小學生派禮物。我還記得一九六五年的校慶,何中中在台上講話:「你們知道嗎?今天是真光的生日,她今年已經九十三歲了……」幼小的我甚為狐疑:我以為何中中是學校的老闆,真光九十三歲了,何校長豈不是至少也有一百二十歲?

真光以基督教辦學,對兒童的性格成長影響巨大,唯有基督教能救中國,這是十九世紀傳教士李堤摩太來到廣州後的結論。真光的中學生全是母語教學,不但那時預科可以直升美國的長春藤大學,中學生還可以在校刊用駢四驪六的文言作文,平仄相對,蔚然成篇。母語教學今天一敗塗地,不是中文的錯,而是中國的教育界,已經沒有了像何中中這樣的奇才。


在真光的兩年,大陸的文化大革命正在醞釀,不知是否我過於敏感,我發現何校長時時面露憂戚之情。她一定知道大陸陷於國難,中國女子教育的一脈香火,南來這個五月木棉樹開遍的殖民地小島後,就在她手中了。

真光小學生,開學就人人有一本手冊,雞皮紙的黃封面,裡面有生活紀律的各欄評分:禮貌、友愛、服從、整潔。開學第一星期,我對坐在斜對面的女生楊婉芬不知何故說了一句笑話:「真係俾你吹脹!」教英文的尹先生大怒,在我的手冊禮貌一欄打了一個大叉。我不知道「吹脹」對一位嶺南淑女是粗鄙的髒話,但那時只覺得有點無辜。

英國小說家勞倫斯(D H Lawrence)在小說《戀愛中的女人》(Women In Love)有一段動人的章節,寫女主角烏蘇拉,長大後回到她從前讀書的母校參觀,浮想連篇,百感交集。烏蘇拉回母校的一段,是英國現代文學最美麗的篇章。在英國我讀到這一段,深受震動。回到香港,在一個晴天的夏日,我也悄悄摸上大坑道走進真光小學校舍。


一年級升級的教室還在,我從原來的樓梯走上二樓。樓梯變窄了,天花板也矮了,小學運動場變成了泳池,我一個人憑欄獨弔,默默無語。

我不是特別傷感的人,只是勞倫斯的文字,六十年代香港那段風雲多變的日子,成為心中永久的沉澱。不要太多陰謀論,這一篇不是為真光宣傳的鱔稿,哈哈,我沒有收真光學校的錢,也沒有兒女即將報讀真光,只是對童年幾位啟蒙老師由衷的讚美和致敬,而在這個人心陰暗的世代,有幾個還相信對於優秀拔萃的事物,這個世界還有由衷的讚美呢?

那一天下午,我在泳池邊的一角,看見了何中中的身影,一襲湖水藍的端嫻與慈穆,飄然一閃,消失在記憶的心田。

2008年09月25日 坐看雲起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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