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現代的學校堡壘,守衞森嚴,機關重重,隨時要過五關斬六將才能進入心臟地區——校長室,但作風親民的聖若瑟書院校長陳美梅,保持一顆開誠心,堅持毋須「e道」通關,任何人只要輕敲大門,便可入內進諫或聽她一席話,更曾試過被上身坦蕩蕩的運貨工人「破」門而入。
「正如你所見,老師、同學仔、工友隨時可找我,那一扇門簾永遠不會拉上。」自稱為俗世間凡女人的聖若瑟書院第一位女校長,溫和親切,堅拒隨波逐流,捍衞傳統,以理服人。
「一位同學在study leave期間回校找老師,沒穿校服,被工友拒絕內進,他直接走進校長室求情,露出不悅神情問『點解唔可以彈性處理』?」訪問伊始,陳校長先細述前一日發生的事情。「於是我回答他,校長不能夠因自己的職位,駁回訓導老師訂下來的政策,政策就是政策,公司有公司的政策,就算你不同意也要接受,正如立法會討論的議案都不是所有議員都同意,但當成為法律之後,人人必須遵守。」
聽畢,那位同學略為平靜下來,準備轉身離開之際,陳校長吩咐工友拿出一件外套,讓學生披上,他得償所願,便高高興興走出校長室。「下午再見到那位同學時,已換上全套校服,他說『趁中午飯時間換衫』,雖然我沒要求他必須換回校服,但當他明白箇中道理後,亦會自動自覺去做,這就是教育。」以理服人,老師們即便是不經意說的一句話,學生往往刻骨銘心。
位於港島半山區的聖若瑟書院,最初由六名喇沙會修道士開辦,直至1864年由救主書院易名為聖若瑟書院,1918年遷至現址,抗戰期間,書院曾被日軍用作醫院和倉庫,一磚一瓦,滲滿滄桑味和煙硝味,見證了彈丸之地的高低跌宕。校舍所在地與核心價值,形成強烈對比,四周被天價豪宅包圍,但為了秉承喇沙會「普及教育,有教無類」的傳統,迄今堅持走津貼路。
「不少聖若瑟的舊生都為社會作出貢獻,我們的終極目標不是要捧多少位狀元,反而着重全人教育,發展德、智、體、群、美。」陳校長娓娓道出辦學理念。
暫時無意轉為直資
這所傳統名校於2002年和2010年末屆會考,同樣誕生了四個十A狀元,過往也培育出不少風雲人物。聖若瑟每隔五年出版的特刊Wonder Years,羅列了很多校友名字,幾乎在任何界別都見聖若瑟舊生,學術界有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高錕,政界有梁智鴻、夏佳理,醫學界有盧煜明、梁智仁,商界有利國偉、李國寶、羅康瑞、李家誠,足球界有山度士、李偉文,演藝界有劉松仁、郭富城等等。
除了成績具競爭力,聖若瑟在學界體壇向來是班霸,不時橫掃足球、游泳、田徑等項目的錦標,加上鐵齒銅牙的林海峰、陳百祥、黃興桂亦是同一血脈,難怪坊間說「聖Joe仔沙塵白霍」,陳校長對此大方回應:「我們沒有不聰明的學生,只有不夠自信的學生;醒目是好事,但千祈別被人話你寸。」
由於香港出生率下降,近年有部分學校「收生難」, 但聖若瑟從沒此煩惱,陳校長直言未考慮過改為男女校:「雖然男生很享受與女校的聯校活動,但我們問過學生想不想轉為男女校,他們的答案都是『沒需要』。慶幸我們沒有收生難題,但不排除將來愈來愈多傳統名校轉為直資,會對我們造成壓力,只能說可見的將來,我們會繼續把喇沙會的辦學理念傳承下去。」
同樣地,聖若瑟現階段無意改為直資,陳校長承認維持傳統的重要性:「二十二間傳統名校已有三分一轉為直資,可更靈活地運用資源,但我校一直堅持不轉型是希望告訴學生,只要有能力,誰都能夠入讀聖若瑟。」然而,外界都希望律貼學校日後可提早公布收生名單,免得家長和學生忐忑不安,陳校長無奈地說:「我們必須跟隨中央派位的放榜時間。」半晌,她又用自信的語氣補充:「直資學校做得到的,我們也做得到,例如核心科目中、英、數也是小班教學。」
話分兩頭,無論律貼抑或直資學校,都避免不了直升機父母大規模入侵,拔萃男書院的前校長早前在升中講座笑言,見盡光怪陸離現象,包括有學生跌傷膝蓋後,父母竟怒斥校方當時沒召救護車到場。本港青少年過分依賴父母是很普遍的問題,即使小學部已被攻破城門,但聖若瑟中學部一律禁止家長送飯盒,由學生自己決定吃什麼,而陳校長更深信校方在這方面比其他院校勝一籌,尤其是相當有名的遊學團。
「遊學團讓學生大開眼界,提升國際視野,我校從不採取填鴨式教育,不希望製造蛀書蟲,幾多筆記不是重點,最重要是提升學習動機。」陳校長續說:「今年復活節就有幾團,北京普通話團、山東中國文化團、上海商業考察團等,還有不同的體育訓練營。」
聖若瑟的孩子大都家境不俗,自小不乏出遊機會,但家長們每年都會向校方反映「他們回來之後判若兩人」,陳校長認真地說:「我們會讓孩子自行體驗,遊學團是最快讓他們成長的地方,當然有家長會問可否隨行,但全被謝絕。」
「這一代父母的教育水平上升,期望提高,直升機家長隨時降落,從某一方面看是愛的表現,港爸港媽無時無刻幫手,小朋友考到八級鋼琴,卻不知蘋果是紅色。正因香港直升機父母無孔不入,校方不應成為另一個直升機場」。陳校長重申遊學團並不等於去旅行。
不要學生高分低能
說到新一代年輕人,陳校長還有以下見解。「我不認同社會對八九十後的定位,我們避免不了低頭族的出現,但會努力增強學生的自信,遊學團真正的目標不在學術上,誰能短短十日變成英國口音、學到地道普通話?」
籌備一個遊學團並不容易,陳校長趁機會感謝戰友:「作為校長,不得不身先士卒,但一年下來超過一半老師要犧牲私人時間也毫無怨言,真心感激他們。」
有聲有色的遊學團令陳校長大感驕傲,還有另一樣是舊生的支持。「每年我們會有工作分享,為期一星期左右,主要是中五六的同學參與,跟隨醫生、律師等學師,舊生會主動報名,看看總共有多少個名額,再與有興趣的學生進行配對。」計劃的目標是為了給學生鋪橋搭路,認識商業機構的運作,同時提早策劃未來方向,而非紙上談兵,甚至沉澱在理想主義之中。
香港進入新高中制度之後,一些學校壓縮課外活動,聖若瑟堅拒隨波逐流。「我們的學生上學很開心,不會逃避,校刊也不會五年才出版一次,製作校刊的經驗很寶貴,完全由學生一腳踢,如選擇文章、紙質甚至講價,所以他們對校刊儼如親生仔。」這年代的孩子愈來愈難以自主,惟聖若瑟不斷給予自主機會。
訪問當日,學校只有半日課,原來每逢星期三,全校規定下午一時下課,藉此騰出半天讓學生參與其他活動,如體育、音樂、辯論、校園比賽等,這政策在其他學校並不常見,陳校長說:「我不想學生們高分低能,求學時期盡可能發展不同能力。」校長的親民和開明作風,瀰漫校舍每個角落,記者親眼目睹陳校長跟每位經過的同學打招呼,甚至與學生以WhatsApp溝通。
航母艦長絕不孤單
如果學校是一艘航空母艦,校長就是艦長,但艦長不一定孤單。「初上任時,記得有其他校長說過『做校長是孤單,同事可能因你升職而不敢接近,學生亦然』;豈料,上任後由早到晚都有同事、學生、工友來找我聊天,當同學仔習慣與校長對話,日後真正踏足社會,也不會怕與上司溝通。」陳校長想一想再強調:「說真的,我沒孤獨過,這房間每天都水泄不通。」
聖若瑟沒有封建的階級觀念,校長室的門簾永遠不會拉上,就連吃飯、開會、寫文章、審閱文件時也如是。「正常情況,我每天晚上七時才離開校園,但他們的時間比我更少,實習老師會來徵求意見,學生做完習作會來分享感受,檢討得與失,絕非隱惡揚善,好與壞也會說出來。」港府經常被批評假諮詢,高官落區做騷,卻宣稱「開誠布公」,由此證明「開誠心,布公道」不是說說便算。
高官現在出席公眾場合,守衞有增無減,究竟怕不怕校長室的保安不足呢?陳校長拿出一例說明:「我校的升降機是屬於修士(即辦學團體),連老師亦不能隨便乘坐,有一次,飯堂供應商的送貨員希望利用升降機運送汽水,但被職員拒絕,於是怒氣沖沖推開木門衝進來,當時更是赤裸上身。」門雖設而常關,便失去意義,事件沒有對校長的開明親民作風造成絲毫影響,門簾一如既往地全年常開。
那麼,陳美梅校長緣何放棄當會計師而踏上教育之路呢?「舊時代說的三師,是律師、會計師、醫師,父母期望我做會計師,兩位兄弟姊妹也做了,但我覺得自己擁有傳授知識的天賦,當年幫別人補習時口碑甚佳,做暑期工試過進入商界,但總覺得自己適合從事教育行業。」陳校長至今不忘父母的教誨:「爸爸媽媽雖沒有讀大學,但做人態度潛移默化感染我們,謹慎、尊重、有禮貌、責任感。」
服務聖若瑟已踏入第三十一個年頭,陳校長稱學校為第一個家,回憶教師生涯的戰績,她這樣說:「我對自己教書的能力充滿信心,最高紀錄是三十九位學生,三十三位拿到A,而且一直都深得同學擁戴。當年我來到聖若瑟後,除了中英數外,最多人修讀的就是會計。」
每一位老師榮升校長前,都會經過一番思想掙扎,何況身為聖若瑟的第一位女校長。
「有一天,校監拿着一份報紙,上面刊登了一段有關新加坡男校由女校長領導的新聞,他不斷鼓勵我嘗試,而我也喜歡接受挑戰,即使對老師的崗位依依不捨,但逐漸想通,以前是幫學生取得好成績,現在是幫老師們前進,可發揮更大的影響力。」
掌管男校的陳校長,本身有兩名兒子,她曾希望兩位公子成為醫生,但最終願望落空,一位成為執業律師,一位任職投資銀行。
陳校長上任後,特意要求把歷任校長的肖像掛出來,教學生飲水思源,但目前已經「額滿」,「剛剛掛滿了更好,免得惹來閒言閒語。」除了開明、親民,陳校長還很重情,她專誠拿出一張保存四十多年的泛黃紙張給記者看,紙上寫着:「不是一番寒徹骨,爭得梅花撲鼻香」,原來那是已故小學班主任任袖雲老師所贈,也可說是她的啟蒙老師之一。還有前教統會委員陳鄭美珠,陳校長對她也滿懷感恩之心:「一生遇到許多貴人,我要在這兒感謝陳鄭美珠老師。」
陳校長要感激的,還有一班戰友。「這是一間傳統名校,壓力不小,幸好我擁有一班優秀的團體,過往幾年從沒與同事發生大磨擦,要知道部分老師經歷了多任校長,突然間改變習慣不易,所以他們願意改變是難能可貴,常言道,創業難,守業更難。」
聖若瑟書院來年慶祝一百四十周年校慶,回顧歷任校長,全是外國修道士,主要來自愛爾蘭和法國,直至陳美梅校長的前任梁長興,才正式交予第一位「凡人」。如今,她已成為聖若瑟第一位凡女人,不是麻煩的煩,也不是平凡的凡,而是非凡的凡。
撰文︰潘天惠
攝影︰郭錫榮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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