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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21日 星期五

過平常日子 - 李歐梵、李玉瑩



一段傾城之戀,跨過一個世紀才抵達彼岸,修成正果。
1983年,李玉瑩(蘇玉華飾)第一次在芝加哥大學圖書館遇見李歐梵(陳哲民飾),當時她在芝加哥大學陪伴丈夫留學美國。這次邂逅,日後竟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緣。二十年後,他們在香港重逢,兩人當時都已獨身。年齡都達半百的作者,竟然擦出愛情火花。婚後兩人生活恩愛,如影隨形。然而,幸福的樂章,也有變奏。婚後半年,玉瑩抑鬱症復發,一向理性的哈佛教授手足無措,但憑著愛情的力量,李歐梵決心要打勝這一場仗。他用盡方法,都不見效。最後決定偕李玉瑩回到她土生土長的香港。就這樣,李玉瑩竟不藥而癒。原作中「抑鬱記愁」寫的就是丈夫與妻子二人共度患難,奮力抗鬱的艱辛過程,非常動人心心弦。作家平路作延伸欣賞。

http://programme.rthk.hk/rthk/tv/programme.php?name=tv/psychologicalresilience&d=2013-06-12&p=5903&e=220670&m=episode











咖啡,或茶

今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最終選取了關文軒與舒琪合導的《咖啡,或茶》作閉幕作,可算是傾盡了香港演藝學院的人力與物力攝製。舒琪先生在播放前已表明該片播放的版本是特別為電影節而設的高清版本,當中其配樂更是未完全落實,而該部以超16米厘拍攝的作品,最終是以35米厘菲林公映。
可以,到底這個「電影節特別版」,又會否達到兩人之願?
 
未談電影,先談背景,導演之一的關文軒是演藝學院二年級學生,《咖啡,或茶》是源自蔡浩泉作品《天邊一朵雲》的同名短篇小說。該作品本是港台《首作映畫》的一個約廿分鐘的短篇作品,並已於今年二月在電視台播過。然而,由於愈拍愈長,結果拍成現在八十四分鐘的版本。
明白背景是一部以師生上陣拍攝的作品,相信大家觀看時,不會只以主流角度去看,也不妨從學生電影角度入手。
電影的成績其實各異。從技術層面去看,電影協力燈光方面的已有多達四十人,相信是一眾學生與畢業生協力。然而,雖然技術協力者甚多,不過在燈光、攝影及剪接方面,卻是有其水準,對於超16米厘的應用,總算是用得其所。特別值得留意的是光陰方面處理得宜,當中亦有賴調色方面的功夫。
故事先由同住的小方(陳兆禧飾)與子明(洪展明飾)開始,談及了子明的女友曉樺(楊淇飾)。在港大唸法律的曉樺因子明貌似自己前男友孟嘉而跟子明關始交往。可是當曉樺碰上小方後,卻發現愛好文學的小方更似孟嘉,然而性格單純的子明卻令小方不欲開展其關係。一次事件後,事隔八個月,小方與曉樺再遇,又倒敘至當年三人剖白的情況。
從意念上看,電影來的是一個具缺憾的三角關係。曉樺的背景在孤兒院長大,失去親情,對情有著缺憾,前男友的失蹤令她難以承受。子明是一名單純少年,對愛情熱衷,但又能承受愛情同樣帶來的殘酷。至於小方,卻是一名每每受著制肘的人。三人的關係發展,就建基於這個沒有贏家的困局上。然而,這個設定在廿分鐘的短片是可以的,但在長片中,舖排不足,就流於空洞。
沒看過原著,故此只好單從電影上看。港台的廿分鐘版本,算是電影最重要的精華,現在拍成的八十四分鐘版長,削去長達七分鐘的片尾字幕,實際片長僅七十七分鐘。然而,電影卻不乏使用環境空鏡來希望加長片長。倘若真的拍短一點的話,恐怕電影只能達六十多鐘,在發行上遇上難度。
電影的描述可以分為數個階段,包括子明與曉樺的相識、曉樺對小方的迷思、三人關係的崩潰,以及八個月後三人最終剖白。廿分鐘的版本拍成現在的電影,實驗味雖濃,但原本的《咖啡,或茶》卻沖得過淡。雖然部份空鏡給觀眾空間細味,可是在劇本張力不足的情況下,部份連接戲卻拍得突兀,當中其中一幕描述小方與曉樺之間的電郵通訊,卻使用了全黑的畫面。處理方法也許但求破格,可是該段在效果上卻不理想。全黑的畫面長達數十秒,倒不如倒回兩人在電腦前看電郵和覆電郵更實在。至於子明及曉樺在船中的一場,則對白上仍有潤飾的空間。可是更有改善空間的,來自其末段剖白的處理。
末段剖白,也許因應環境,選在破舊的孤兒院舊址進行。三人的剖白為要聚合一起而使用了疑似舞台劇形式。可是,電影轉到該幕的轉折點不夠圓滑。而轉入後各人之間的互動情況突兀,當中子明仿如鬼魂的出現更令在場觀眾失笑。而攤牌後的處理效果不夠深刻,恐怕是事前處理時未完全作好準備。
演員演出方面,楊淇是三名主角中唯一一名職員演員,演出孤兒背景的曉樺,屬一個渴求愛但又為此不停地追求更佳選擇的人。楊淇算是電影中演出最為稱職的演員。至於飾演小方的陳兆禧,雖然表現較為呆滯,不過角色上也不是要求他情感豐富,也許算是達到基本要求。然而,飾演子明的洪展明,可以說是電影角色中「負能量」主要來源。洪展明在演繹上,未能準確抓緊場景所需的感情要求。當中一幕描述子明與曉樺在船上的剖白一幕,洪展明在表情奇怪,令到本來的激動變成韓劇般的「死狗」款式,也是令人失笑之處。洪展明的表現較兩年前作品《b420》還要退步,實在可惜,還望他仍能好好地改進演技。
《咖啡,或茶》在技術層面,其實是不俗的。然而,電影在劇本處理上失衡,將廿分鐘撐作八十分鐘,依如將一杯咖啡或茶加入三杯水般,感覺淡而無味。作為學生作品,改善空間不少。作為電影節閉幕作品,卻是一個很弱的選擇。

為什麼燈泡不亮 ---我看香港的「國際化」 龍應台


 
 


 
  香港人真的很有國際觀嗎?---有多少香港大學生了解京都議定書是個什麼來龍去脈?假定他聽過這個詞,他又是否知道為什麼俄羅斯簽,美國不簽,中國又簽了沒有?他是否說得出來「溫室效應」究竟影響了什麼?布殊侵略伊拉克這個行為,包含了幾個層次的意義,可以有幾種立場的觀點?他是否能以全球貧富差距問題進行一場辯論?聯合國的二○一五計劃---在校園裏辦各種活動的學生們,有幾成聽說過?幾成的人知道「沙哈拉沙漠以南」代表什麼?
 
  挑出二00五年三月十二日那一天台灣幾個比較認真的報紙,尋找國際新聞,發現每一個報紙不超過十條。其中兩三條是政治的即時性新聞,譬如歐美協議如何處理伊朗核武的威脅,剩下的,全是國際的鹹濕「社會新聞」:美國強暴犯當庭槍殺法官。麥可傑克森性侵兒童案繼續。性侵幼童德國神棍被捕。十三歲男童強暴女老師。紐約警察受僱作槍手殺人……
 
  「雜碎」的國際報道
 
  國際化程度明顯超過台灣的香港,應該很不一樣吧?我的發現讓我自己吃了一驚,幾份主要的香港報紙的國際報道竟然和台灣的幾乎一樣,當天還多出一條台灣沒有的:一夜歡情,某國某男子把「陽貨」卡在戒指中。
 
那麼究竟當天世界上發生了些什麼事呢?我只好上網瞧瞧。美國觀點的《紐約時報》有這些:
英國的「非洲調查報告」出爐,要求每一個先進國家將外援大幅增加到國家預算的百分之零點七。英、法、西班牙都已做到,美國卻落後很遠。?利亞自黎巴嫩撤軍。玻利維亞總統梅薩得到國會支持,繼續執政,但是政治情勢極不穩定。
 
美國法院判決,美國政府應對匈牙利猶太人賠償二戰間所掠奪的財產……歐洲觀點的《法蘭克福匯報》有這些:歐盟準備限制中國紡織品進口,因為中國紡織品嚴重威脅歐洲經濟。
  華人在柏林遊行,抗議中國政府的西藏政策。伊拉克的經濟重建碰到很複雜的問題。馬其頓大選被指控作票。法國哲學家談車臣獨立的坎坷以及俄羅斯的霸權……
政治新聞之外,還有財經的和文化方面的國際新聞,譬如聯合國經濟學家對全球化的看法,譬如巴西的小說家、伊朗的電影導演、古巴音樂的評介等等。
三月十二日的日本《讀賣新聞》網上版有二十條國際新聞;新加坡《聯合早報》網上有八條國際新聞,加上轉載十五篇與國際有關的報道。
對比之下,台灣和香港的中文媒體,不知誰影響了誰,還真像:國際新聞的量非常少,而在極少量的國際新聞中,有高比例的姦淫擄掠聳動「雜碎」,要不然就是浮面的瞬間發生的事件。事件之前的歷史脈絡和深層意義,事件之後的思潮形成和可能影響,事件與事件之間的抽絲剝繭等等,卻極為欠缺。
 
大學生知道什麼?
這樣的發現令我驚訝,因為,香港的國際化程度超過台北,是一個那麼明顯的事實。二○○四年台灣有一百零三萬人次的觀光客,香港的觀光客卻超過兩千一百萬人次,是台灣的二十倍。兩千一百萬人次中,一半來自中國大陸,但至少有一半來自世界各國。觀光客多的城市,不可能是一個太閉塞的城市。
台灣在政治上全面孤立,長年被排除在國際社會之外,相對之下香港與國際的接觸機會特別多,各形各色的國際會議此起彼落、經年不斷地在這裏發生。就以二○○ 五年十二月世貿組織將在香港開會來說,一個這樣的會議給香港人帶來什麼?因為要負責協調,從官員到最底層的小公務員,在與各國政府和代表不斷的來往溝通中,接觸了國際的議題,更學到國際應對的技巧。衝?世貿會議,全世界反全球化的組織也動員要來香港抗議,由香港的民間團體負責統合。於是香港的民間團體從統合的運作中也將學到全球性的組織操作,而且在一瞬間就與全世界的反對組織接軌。至於普通市民,由於屆時新聞的炒作,那平常不關心的人對世貿議題都會得到多一點的認識,平常關心的人則更有機會取得第一手的信息。
  每一次國際會議就像一顆石頭拋進池塘裏,漣漪一圈一圈擴散,整個池子受「波及」,而所謂「國際觀」,就是在這種不斷的漣漪「波及」中逐漸累積見識,逐漸開闊眼界,使「池子」裏的人,覺得自己是國際社會的一分子。
 
  香港人和台灣人一個重大的差別在於,台灣人在多年的政治封鎖之下,很不幸地已經相當與國際社會脫節,而香港人,由於歷史所提供的多種族、多元共處環境,以及做為中西交匯點的地理條件,很自然地感覺與國際同一個脈動。南亞海嘯香港人人均捐獻居世界第一,一個很核心的解釋,我認為,是因為香港人覺得那些沙灘上各國各種的死難者,都是他的「街坊鄰居」,很貼近他的心;香港的島上向來就住?無數各國各種的人。太多的「外國人」,其實就是正牌的香港人。
 
  所以香港人其實是在一種國際環境中長大的。可是,為什麼平面媒體的國際新聞那樣貧乏?
 
  我無法回答。只能說,與國際接觸多,可能不代表人們因而對國際就有深刻的認識,有獨立的觀點。
 
  檢驗這個問題,或許也可以換一個方式來問:香港人真的很有國際觀嗎?譬如說,有多少香港大學生了解京都議定書是個什麼來龍去脈?假定他聽過這個詞,他又是否知道為什麼俄羅斯簽,美國不簽,中國又簽了沒有?他是否說得出來「溫室效應」究竟影響了什麼?布殊侵略伊拉克這個行為,包含了幾個層次的意義,可以有幾種立場的觀點?他是否能以全球貧富差距問題進行一場辯論?聯合國的二○一五計劃---在校園裏辦各種活動的學生們,有幾成聽說過?幾成的人知道「沙哈拉沙漠以南」代表什麼?
 
  把中國放在全球視野中
 
  兩千萬人次觀光客之中,一半是大陸訪客,香港人又從這一千萬人次的到訪中,增加了多少對中國的認識?討論中國的層次,除了喜歡內地人來買黃金和化妝品,除了憎惡內地人講話大聲不守規矩以外,多少人認真地、宏觀地去了解中國?從前用英國殖民者的眼光若即若離地看中國,九七之後轉而用「心繫家國」的角度看中國 ---有熱烈擁抱,也有冷淡排斥。我總是聽見香港人辯論:究竟應該把中國看成一個現代化進程緩慢的實體,與之保持一種距離,努力維持英國人留下來的現代化遺產,不被中國同化;還是把中國看做不容置疑的祖國,無條件地熱愛它、擁抱它、維護它所有的美好和惡劣。
 
  我思索的是:除了這兩者之外,有沒有第三個可能的角度?夾在殖民情結和祖國情結中搖擺困惑的香港人,可不可能加一個宏觀的角度---把中國放在一個全球視野中去了解?
 
  對於這麼龐大的一個國家在新世紀的「崛起」,它歷史的悠遠曲折、種族的多元多樣、文化的強韌深厚、市場力量的舉足輕重、政治情勢的複雜微妙、對全球發展影響之巨大深遠,中國根本就是一個重大的全球現象,一個二十一世紀不可忽視的新的國際趨勢。香港人除了「矮矮」地仰頭遠望之外,或許也可以像任何其他「正常」的社會---法國、瑞典、馬來西亞、日本---一樣,認真而專注地去研究它、深刻而客觀地去了解它、理性而自主地去對待它。無條件地擁抱和預設不信任的排斥,其實不是唯一的角度。
 
  但是,在熱烈的「烽煙」節目中,在酒酣耳熱的晚餐桌上,在商人聚會的餐廳酒樓裏,在大學和中學的講堂裏、在青少年的網路聊天室裏---溫室效應、伊拉克戰爭、聯合國扶貧計劃、北剛果的種族屠殺、俄羅斯的民主困境、富國與貧國的劇烈矛盾、中國的嚴重生態問題……這些議題在香港的生活環境裏,被提及、被討論、被辯論的機率又有多少呢?
 
  聯合國2015目標 1990-2004進度對兒童影響1 . 貧窮人口減半*貧窮人口定義:每日淨收入低於一美元2 . 飢餓人口減半中國及印度的經濟大幅成長,導致世界平均收入提高,此目標已達成,但實際上沙哈拉沙漠以南,貧窮問題毫無改善個人平均所得提高不等於兒童福利提高。即使在印度和中國,兒童處境改善極為有限。沙哈拉沙漠以南國家,兒童處境更惡化。全世界所有兒童都能完成小學教育沙哈拉沙漠以南非洲國家無法達成全球有21億的兒童失學。以目前發展速度預測,到2015年將仍有7500萬兒童失學─70 %在沙哈拉沙漠以南地區。五歲以下兒童死亡率降低 2/398個國家無法做到。在沙哈拉沙漠以南、伊拉克、老撾、前蘇聯地區,兒童死亡率甚至增高。每天有3 萬兒童因小病而死亡。如果各國捐款不增加,兒童死亡率到2015年會減低 1/4,達不到 2/3的目標。婦女因生產而死亡比例降低 3/4目標只達成17 %。每年有50萬女性因懷孕或生產而死亡。母親死亡,嬰兒存活率亦受影響。
 
  燈泡何以發光?因為燈泡後面有一套細密的電路網絡;水龍頭何以出水?因為水龍頭後面有一套完整的供水流程;樹幹何以成林?因為樹幹下面緊連?一套環環相扣的生態鏈結。語言何以啟蒙?因為語言後面有?一整套幽微細緻、深奧繁複的思想系統。
 
  確實不少有遠見的人,在大聲疾呼「國際化」的重要。但是不論是在台灣、大陸、新加坡或香港,「國際化」不經思索就被簡化為「學英語運動」;大學爭吵是否將英語變成規定教學語言,中學在憂慮母語教學是否耽擱了國際化的成效,同時英語運動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漢語都還講不好、中文都還不會寫的幼兒,開始上密集而嚴苛的英語課。從上到下其中隱藏的邏輯是,英語好,就有國際觀,就能與國際接軌。
 
  國際觀,與國際接軌,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全球公民意識
 
  回到所謂國際新聞作為一個觀察點。許多西方的重要報紙都特別開闢「學生版」,引導十來歲的中學生關心公共事務。《紐約時報》的學生版比較淺顯,德文《時代周報》的學生版比較深入。差別的原因可能是,美國自居全球強勢,習慣自我中心思維,一般人對國際知識並沒有迫切的渴求,而德國經過兩次戰爭的慘重打擊,對民族主義戒慎恐懼,整個教育內涵極端強調國際參與的角度。漢堡的《時代周報》三月十二日的「學生版」新聞導讀的主題就是南亞海嘯。
 
  學生先讀一篇聯合國經濟顧問薩賀斯的專訪。薩賀斯的主要觀點是,海嘯或地震種種自然災難事實上不僅只是自然災難,受害的輕重與人為因素有關。譬如同樣一場加勒比海颶風,同樣的威力,在貧國海地死傷上萬,在彼岸的邁阿密卻只有十來個人死亡。預警系統的完備、房舍的堅固、政府危機處理的效率、災後重建的財力和救濟網絡,在在都突顯全球的貧富差距,因此富國對窮國有協助的義務。薩賀斯批評聯合國做的不夠。
 
  由南亞海嘯引出全球貧富問題,由貧富問題引出對聯合國計劃的檢驗。緊接?小 讀者會看到這樣一個對照表(我只取其中 一部分):給學生的討論命題是:
 
  1 . 南亞海嘯和貧富差距有什麼關係?
 
  2 . 西方國家有責任嗎?為什麼有責任?或者貧國之間也缺乏統整?
 
  3 . 除了政府以外,跨國企業的責任可能會是什麼?
 
  4 . 比較聯合國的目標和薩賀斯的批評。你覺得他的批評合理嗎?為什麼你這樣認為?
 
  透過一篇國際報道,中學生認識了亞洲,認識了貧國與富國之間的互動關連,認識了全球災難中自然和人為的因素,認識了聯合國的體制運作,認識了富國對地球村的道義責任。這樣一篇國際新聞,其實是在培養下一代的「全球公民意識」:我們在地球這一端吃的食物、穿的衣服、呼吸的空氣、製造的垃圾、發展或收斂、激進或保守、掠奪或放棄,每一個動作都和萬里以外另一端的人們有最緊密的關連,彼此的作為互相影響,而且最終要共同承擔後果。
 
  有了這種超越國界的公民意識,人們對於自己國內的事務就有不同於以往的評斷標準。所謂國際化國際觀,所謂與國際接軌,指的應該是這種「全球公民意識」的建立:對於其他國家的歷史和現狀有一定的認識,對於全球化的運作和後果有能力判斷,對於人類社區的未來有所承擔。
 
  有足夠的知識、能力、承擔,去和全球社區對話、合作、做出貢獻,叫做國際化。《時代周刊》這整套對年輕人「國際觀」的培養,是以德文進行的。老師們在課堂裏和學生就國際種種議題的討論,也是以德語進行的。他們可能也會試用英文來對話,但是毋庸置疑的是:用結結巴巴、半生不熟的英語,所能夠達到的思想深度與理解強度,和用自己最嫻熟的靈魂的語言---母語,是不能比的。
 
  將燈泡黏到牆上
 
  有沒有國際觀,能不能與國際接軌,不在於英語說得流利不流利,而在於有沒有深刻健全的「全球公民意識」;所以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學英語,就有了國際化,有了全球視野嗎?
 
  一個來自沒水沒電的山溝溝裏的人第一次進城,很驚訝看見水龍頭一扭,就有水流了出來。很驚訝看見牆上的燈泡,一按就有光。於是他設法取得了一節水龍頭和一個電燈泡。回到家裏,將燈泡黏到牆上,將龍頭綁在棍上。結果燈不亮,水也不來。一個北方荒地的人走過南方沃土,看見一片?綠豐美的樹林。他把樹全砍下,把樹幹像棍子一樣一根一根栽進他的荒地裏。等了一年,沒有樹林,只有棍子。
 
  燈泡何以發光?因為燈泡後面有一套細密的電路網絡;水龍頭何以出水?因為水龍頭後面有一套完整的供水流程;樹幹何以成林?因為樹幹下面緊連?一套環環相扣的生態鏈結。語言何以啟蒙?因為語言後面有?一整套幽微細緻、深奧繁複的思想系統。我們知道沒有後面那個無形的網絡鏈結,燈泡不發光、龍頭不出水、樹幹不抽芽,但是請問,為什麼我們認為英語會帶來全球視野和國際觀?
 
  英語,當然非常重要,因為對於非英語人而言它是一個簡便的萬用插頭,放在旅行箱裏,到任何一個城市都可以拿出來,插上電。但是,我們不能因此以為電的來源就是這萬用插頭。事實上,插頭不能供電,英語也給不了思想和創造力。
 
  英語會變成一個強勢語言,是因為在英語的世界裏出現了累積了強大的創造力:用英語思考的人寫出了「大憲章」,發明了蒸汽機和電燈,發動了成功的革命,船堅炮利無所不克,萬商出動縱橫海上,訂下了民主規範,領先了科技的發展,又在思想藝術的領域裏出類拔萃。是深邃的思想和創造力造就了語言的強勢,不是語言帶來了深邃的思想和創造力。如果英語人當初被迫要用俄語或中文來進行思考和表達,而對本身母語英文的掌握反而是二流的,是詞不達意的,是粗糙而無法進入幽深細微之處的,我不相信英語文化會如此燦爛有光。
 
  從崇山峻嶺中一縷溪流,千曲百折匯集成大水,轉化成能源,再經過無數精密的設計,最後我們客廳裏的燈泡亮了。可是光的來源是什麼?不是燈泡,不是插頭,是那起自崇山深處的整套過程。我們要培養國際觀和接軌國際的能力,必須從那大水的起點、民族創造力的源頭去尋找,也就是在自己的文字語言的深水水庫中先學會深潛呼吸和悠游自如,絕不是去買個燈泡,拿回來黏在牆上而已。
 
 
 

念你們的名字 張曉風


 


 
  孩子們,這是八月初的一個早晨,美國南部的陽光舒遲而透明,流溢著一種讓久經憂患的人鼻酸的,古老而寧靜的幸福。助教把期待以久的放榜名單寄來給我,一百二十個動人的名字,我逐一的念著,忍不住覆手在你們的名字上,為你們祈禱。
 
  在你們未來漫長的七年醫學教育中,我只教授你們八個學分的國文,但是,我渴望能教你們如何做一個人--以及如何做一個中國人。
 
我願意再說一次,我愛你們的名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滿懷熱望的刻痕,在萬千中國文字中,他們所找到的是一兩個最美麗、最醇厚的字眼--世間每一個名字都是一篇簡短質樸的祈禱!
 
  "林逸文"、"唐高駿"、"周建聖"、"陳震寰",你們的父母多麼期望你們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孩子。"黃自強"、"林敬德"、"蔡篤義",多少偉大的企盼在你們身上。"張鴻仁"、"黃仁輝"、"高澤仁"、"陳宗仁"、"葉宏仁"、"洪仁政",說明儒家傳統對仁德的嚮往。"邵國甯"、"王為邦"、"李建忠"、"陳澤浩"、"江建中",顯然你們的父母曾把你們奉獻給苦難的中國。"陳怡蒼"、"蔡宗哲"、"王世堯"、"吳景農"、"陸愷",含蘊著一個古老圓融的理想。我常驚訝,為什麼世人不能虔誠的細味另一個人的名字?為什麼我們不懂得恭敬的省察自己的名字?每一個名字,無論雅俗,都自有它的哲學和愛心。如果我們能用細膩的領悟力去叫別人的名字,我們便能學會更多的互敬互愛,這世界也可以因此而更美好。
 
這些日子以來,也許你們的名字已成為鄉梓鄰里間一個幸運的符號,許多名望和財富的預期已模模糊糊和你們的名字聯在一起,許多人用欽慕的眼光望著你們,一方無形的匾已懸在你們的眉際。有一天,醫生會成為你們的第二個名字,但是,孩子們,什麼是醫生呢?一件比常人更白的衣服?一筆比平民更飽漲的月入?一個響亮榮耀的名字?孩子們,在你們不必諱言的快樂裏,抬眼望望你們未來的路吧。
  什麼是醫生呢?孩子們,當一個生命在溫濕柔韌的子宮中悄然成形時,你,是第一個宣佈這神聖事實的人。當那蠻橫的小東西在嘗試轉動時,你是第一個窺得他在另一個世界的心跳的人。當他陡然沖入這世界,是你的雙掌接住那華麗的初啼。是你,用許多防疫針把成為正常的權利給了嬰孩。是你,辛苦的拉動一個初生兒的船纖,讓他開始自己的初航。當小孩半夜發燒時,你是那些母親理直氣壯打電話的物件。一個外科醫生常像周公旦一樣,是一個簡單的午餐中三次放下食物走進急救室的人。有時候,也許你只須為病人擦一點紅藥水,開幾顆阿司匹林,但也有時候,你必須為病人切開肌膚,拉開肋骨,撥開肺葉,將手術刀伸入一顆深藏在胸腔中的鮮紅心臟。你甚至有的時候必須忍受眼看血癌吞噬一個稚嫩無辜的孩童而束手無策的裂心之痛!一個出名的學者來見你的時候,可能只是一個脾氣暴烈的牙痛病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來見你的時候,可能只是一個氣結的哮喘病人;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來見你的時候,也許什麼都不是,他只剩下一口氣,拖著一個中風後癱瘓的身體;掛號室裏美麗的女明星,或者只是一個長期失眠、精神衰弱、有自殺傾向的患者--你陪同病人經過生命中最黯淡的時刻,你傾聽垂死者最後的一聲呼吸,探察他的最後一次心跳。你開列出生證明書,你在死亡證明書上簽字,你的臉寫在嬰兒初閃的瞳仁中,也寫在垂死者最後的凝望裏。你陪同人類走過生老病死,你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啊!一個真正的醫生怎能不是一個聖者?
事實上,作為一個醫者的過程正是一個苦行僧的過程,你需要學多少東西才能免於自己的無知,你要保持怎樣的榮譽心才能免于自己的無行,你要幾度猶豫才能狠下心拿起解剖刀切開第一具屍體,你要怎樣自省才能在千萬個病人之後免于職業性的冷靜和無情。在成為一個醫治者之前,第一個需要被醫治的,應該是我們自己。在一切的給予之前,讓我們先成為一個"擁有"的人。
 
孩子們,我願意把那則古老的"神農氏嘗百草"的神話再說一遍,《淮南子》上說:"古者民茹草飲水,采樹木之實,食蠃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於是神農乃始教民,播種五穀,相土地,宜燥濕肥高下,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當此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
 
  神話是無稽的,但令人動容的是一個行醫者的投入精神。以及那種人饑己饑、人溺己溺、人病己病的同情。身為一個現代的醫生當然不必一天中毒七十餘次,但貼近別人的痛苦,體諒別人的憂傷,以一個單純的"人"的身份,惻然的探看另一個身罹疾病的"人",仍是可貴的。
 
  記得那個"懸壺濟世"的故事嗎?"市中有老翁賣藥,懸一壺於肆頭,及市罷,輒跳入壺中,市人莫之見。"--那老人的藥事實上應該解釋成他自己。孩子們,這世界上不缺乏專家,不缺乏權威,缺乏的是一個"人",一個肯把自己給出去的人。當你們幫助別人時,請記得醫藥是有時而窮的,惟有不竭的愛能照亮一個受苦的靈魂。古老的醫術中不可缺的是"探脈",我深信那樣簡單的動作裏蘊藏著一些神秘的象徵意義,你們能否想像一個醫生敏感的指尖去探觸另一個人脈搏的神聖畫面。
 
  因此,孩子們,讓我們怵然自惕,讓我們清醒的推開別人加給我們的金冠,而選擇長程的勞瘁。誠如耶穌基督所說:"非以役人,乃役於人。"真正偉人的雙手並不浸在甜美的花汁中,它們常忙於處理一片惡臭的膿血。真正偉人的雙目並不凝望最翠拔的高峰,它們常低俯下來查看一個卑微的貧民的病容。孩子們,讓別人去享受"人上人"的榮耀,我只祈求你們善盡"人中人"的天職。
 
  我曾認識一個年輕人,多年後我在紐約遇見他,他開過計程車,做過跑堂,用過各式各樣的生存手段--他仍在認真的念社會學,而且還在辦雜誌。一別數年,恍如隔世,但最安慰的是當我們一起走過曼哈頓的市聲,他無愧的說:"我還抱持著我當年那一點對人的開懷,對人的好奇,對人的執著。"其實,不管我們研究什麼,可貴的仍是那一點點對人的誠意。我們可以用讚歎的手臂擁抱一千條銀河,但當那燦爛的光流貼近我們的前胸,其中最動人的音樂仍是一分鐘七十二次的雄渾堅實如祭鼓的人類的心跳!孩子們,儘管人類製造了許多邪惡,人體還是天真的、可尊敬的、奧秘的神跡。生命是壯麗的、強悍的,一個醫生不是生命的創造者--他只是協助生命神跡保持其本然秩序的人。孩子們,請記住,你們每一天所遇見的不僅是人的"病",也是病的"人",是人的眼淚,人的微笑、人的故事,孩子們,這是怎樣的權利!
 
  長窗外是軟碧的草茵,孩子們,你們的名字浮在我心中,我浮在四壁書香裏,書浮在暗紅色的古老圖書館裏,圖書館浮在無際的紫色花浪間,這是一個美麗的校園。客中的歲月看盡異國的異景,我所緬懷的仍是臺北三月的杜鵑。孩子們,我們不曾有一個古老幽美的校園,我們的校園等待你們的足跡使之成為美麗。
 
  孩子們,求全能者以廣大的天心包覆你們,讓你們懂得用愛心去托住別人。求造物主給你們內在的豐富,讓你們懂得如何去分給別人。某些醫生永遠只能收到醫療費,我願你們收到的更多--我願你們收到別人的感念。
 
  念你們的名字,在鄉心隱動的清晨。我知道有一天將有別人念你們的名字,在一片黃沙飛揚的鄉村小路上,或是曲折迂回的荒山野嶺間,將有人以祈禱的嘴唇,默念你們的名字。

全球化了的我在哪裡? 龍應台


 
 
  在我自己的生活裡,到底「全球化」到了什麼樣的程度?
 
  早點,往往是牛奶、麵包,奶油果醬,或者是麥片雜糧,像餵馬吃的。邊吃早點邊讀報。看你人在哪個城市,先讀當地的報紙,可能是香港《明報》,可能是台北《中國時報》,可能是新加坡《聯合早報》或是《法蘭克福匯報》,但是有幾份國際的報紙是不管你在哪裡都會找來看的,譬如《國際先鋒論壇報》,《亞洲華爾街日報》,或者聽BBC的廣播,看CNN的電視報導。
 
用完早餐,進到浴室沖涼;洗髮精的品牌-不管你是在北京還是香港台北紐約,大概都是同樣那幾個國際品牌。連衛生紙都是︱︱咦,衛生紙難道是高科技嗎?坐在梳妝台前,發現你的化妝品,不管你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任何一個角落,夜市那幾個品牌:法國的、美國的、日本的……。我是對名牌衣服沒有感覺的人,如果講究穿品牌服飾的話,那麼衣櫥一打開,入眼也是那幾個熟悉的名字,法文、義大利文、英文。
 
  食跟衣是這樣了,那麼住、行、育、樂呢?
 
  住,一個宜家的家具就把每一個公寓,不管是墨西哥城還是上海、是赫爾辛基還是洛杉磯,都「統一」了。出門坐車,別說是汽車就那幾個固定的選擇,連不同城市的地鐵都是幾個公司的產品。別說家具、汽車等等商品已經全球統一,連城市的樣子都一致了。
 
  所謂街道家具-馬路邊的路燈、公車站牌、廣告設置、人行道設計等等,都變成了全球企業的產品。都市的景觀和建築,透過國際競標,由少數全球化的建築師與開發商運作,造成面貌相似的大城市。
 
  食衣住行如此,育與樂就不一樣嗎?我在吃了歐式早點之後,開著德國品牌的汽車,駛過法國公司設計的街道,到了一個英國建築師建造的美術館大樓,去看一個新的當代藝術展。很可能是一個多媒體的影音展,用錄影機、照相機所攝下的現代感十足的光怪陸離的人生影像。很有意思,但是如果這種展看多了--譬如你已經看過多次的義大利威尼斯展、巴西聖保羅展、土耳其伊斯坦堡展、德國卡賽爾展、韓國光州展等等,你會有一個疑問:儘管藝術家不同、地理位置和國家文化不同,「現代」的解釋卻大同小異、似曾相識?
 
  看完展覽之後,也許還有時間進了書店。這個書店一進門的地方大概就擺著《哈利波特》,在香港和台北是正體中文版,到北京和新加坡是簡體中文版。如果是在馬德里,會看到西班牙文版。在柏林,會看到德文版。不管在哪裡,不管什麼文字,反正都是《哈利波特》。
 
  晚上,很可能去看個電影。要避開好萊塢的全球產品可不容易;「鐵達尼號」或者奧斯卡印記的「臥虎藏龍」在馬來西亞的鄉下或是倫敦的市區裡都看得見,有如麥當勞的標準菜單,「全球同步」。
 
  如果不想看電影,留在家裡懶惰地看電視,會看到什麼呢?我最近搬到香港,電視一打開,剛看見片頭,孩子就說,「這個電視節目我知道。」同樣的電視節目,美國製片的,在德國放映是德語,在西班牙放映是西班牙語,到了香港就是用粵語發音。人可以到天涯海角,全球統一了的食衣住行育樂跟著你到天涯海角。
 
  睡不著嗎?想吃一顆安眠藥,你會發現,連安眠藥也是全球一致的。頭疼嗎?止痛藥也是全球一致的。養魚嗎?你餵魚的飼料來自一個國際連鎖商。要快遞東西到外國去嗎?DHL或是聯邦快遞,不管你是在北京、台北、法蘭克福,處理方法是一樣的。發生了法律糾紛嗎?需要人壽保險嗎?國際連鎖的律師事務所、全球連線的保險公司,正等在你門口。不僅只是食衣住行的物質,還包括育樂的文化價值和觀念,在全球化的運作下,都成為統一的商品,滲透了我的二十四小時,令人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或者正面地說,全世界在我的手指尖,為我所用。
 
  在一百年前梁啟超那個時代,知識份子談所謂的「西學東漸」。西方的影響剛剛來到門口,人們要決定的是究竟我應該敞開大門讓它全部進來,還是只露出一條保守的縫。
 
  在一百年後的今天,所謂「西學」已經不是一個「漸」不「漸」的問題,它已經從大門、窗子,地下水道,從門縫裡全面侵入,已經從純粹的思想跟抽象的理論層次深入到生活裡頭成為你呼吸的世界,滲透到最具體的生活內容跟細節之中了。
 
  然而什麼是「全球化」呢?這個詞其實是有問題的。影響從哪裡來,往哪裡去,是什麼力量在「轉化」誰,誰被誰「化」掉啊?滲透到我的二十四小時生活細節裏來的,難道是印度或埃及或阿拉伯的影響嗎?
 
  全球化裡的不安
 
  不是的,仔細看這二十四小時的內容,代表「全球化」的東西中,其實百分之九十九是西方的影響,是西化,然後再細看西化的內容,譬如說物質的品牌,非常高的比例是美國來的東西。所以對我們而言,所謂全球化的內涵其實是一種「美化」的過程。
 
  因為全球化挾帶了大量的美國化,所以許多歐洲人對全球化也是戒慎恐懼的。激進者甚至於訴諸暴力,對他們認為象徵全球化的符號-星巴克、元首高峰會議、麥當勞等等,進行抗爭。
 
  人們所憂慮的,一方面是資源的壟斷-韓國甚至有農民以自殺來凸顯全球化所帶來的本土產業枯竭問題;一方面是價值的壟斷,因為價值被包裝成為商品,隨著跨國企業的操作,似乎威脅到本土文化的獨特性和完整性。
 
  當德國的某一個報紙因為經營不善而可能被英國報業集團收購時,德國總理親自出面斡旋,為的是不讓外資進入本國文化的領域。報紙塑造輿論、傳播價值,更是文化的敏感神經。
 
  在我自己的成長過程中,對「全球化」第一次發生「戒心」是在一九七五年剛到美國時。在台灣讀大學時,教英語的美國教師會要求每一個學生選一個英文名字,因為她可記不得幾十個中文名字。於是一整班的學生都變成了Dick、Tom、Harry;我的名字叫「Shirley」。
 
  到了美國,我開始教美國學生英文寫作。面對二、三十個美國學生,很難記得誰是誰,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把人名和臉相配起來,認得了。於是我回想,為什麼教我的老師沒坐下來花時間,把我們的中文名字記住,反而讓五十個人都為她的方便而改名呢?
 
  這難道不是文化的傲慢嗎?有了這個認識之後,「Shirley」從此消失,被「Lung Yingtai」取代,而且不是「Yingtai Lung」。二十三歲的我覺得,你美國人可以學著發中國名字的音,你可以學著去記中國人的名字和他的臉,你也可以學著知道中國人是把姓放在名字前面的。
 
  一九七五年,我還沒聽過「全球化」這三個字,但是對於所謂文化「交流」事實上是「流」而不「交」的現象,已經覺得有點懷疑。
 
  隨著跨國企業的發展,文化是商品的趨勢愈來愈明顯。我這一代幾乎是看洋書長大的一代。去開國際筆會的時候,在這樣一個各國作家匯集來談國際和平與文化平權的場合裡,我這讀洋書長大的人就發現,你可以和大家談莎士比亞、歌德、托馬斯曼、海明威,但是你不能談曹雪芹、莊子、韓非或張愛玲,因為,文化商品,大半是單向輸出。
 
  有一天我想買本德文版的「道德經」給孩子,走進法蘭克福最大的書店,到哲學部門,找不到;文學部門,找不到;政治學部門,找不到。最後在哪裡找到呢?Esoterics「神祕學」!老莊孔子的書,和風水、日本化的禪宗、生肖、氣功、太極拳放在一起,做為同類商品。
 
  我們的書店會把柏拉圖跟西洋占星術歸為一類嗎?不會,但是我們有可能把非洲最嚴肅的小說和非洲的「野獸大觀」或者「食人族奇譚」放在一起。不是嗎?
 
  所以全球化是一個既讓人歡迎又讓人不安的現象。文化,還有人們安身立命的價值,都和商品一樣一卡車一卡車卸貨,直接送入家門。歡迎,因為我們突然多了選擇,不管是洗衣粉的牌子還是政府的型態;不安,因為這種選擇往往是強迫性的-雖然我們或不感覺,只不過是強勢推銷的產品,不見得是對我們最好的;更因為,選擇往往破壞了家裡原有的秩序-伊拉克人究竟要不要歡迎美國士兵帶進來的文化和價值呢?為什麼要又為什麼不呢?
 
  這種不安對第三世界的知識份子是很熟悉的。我曾經遇見一位印度作家,談起我們年輕時知識的啟蒙過程,發現我們都是美國新聞處的「受惠者」。在那個物質與精神都匱乏的年代裡,美國政府透過組織和金錢,有計劃地將美國價值觀全球輸出。你說它不好嗎?對於我們民主開放的追求,它是有重要貢獻的;說它好嗎,它又包藏著其他的目的,也限制了我們對未來的想像。
 
  那麼,對全球化的戒慎恐懼,和對國際化的追求,有沒有矛盾?你不是一直呼籲要國際化嗎,那麼為什麼對全球化又不是一心地擁抱?
 
  北京、台北、香港
 
  國際化跟全球化兩者之間有著非常關鍵的差別。全球化,在我的理解,是商品-包括物質和精神商品-的無遠弗屆;身處亞洲,我們往往是那「輸入」的一端,備受影響,當然要無比的謹慎。國際化,是對於國際有深入的了解,掌握知識,從而發展出一種與國際溝通和接軌的能力。
 
  當你進入香港的網頁,你發現它用洗練的英語、生動的畫面、完整的資訊,很有效地讓外人馬上認識這個城市:它的歷史、它的特點,哪裡好玩好吃,哪裡可以帶孩子去。
 
  當你進入台北的網頁,障礙馬上就出現:英語彆扭,內容乾燥-應該是精彩的城市導遊的地方,竟然是對觀光者沒有太大意義的政府組織結構。當你進入上海網站時,你發現,畫面比台北活潑,設計也比台北對味,可是,一點進去,內容是空的。
 
  進入香港機場,視線所及之處是精美的巨幅廣告,活潑的英語告示,光潔現代的商店,完善的路線指標。進入桃園中正機場,突然安靜下來,好像到了「鄉下」;英語少了,廣告少了,指標少了。雖然整潔明亮,可是空曠寂寥。
進入北京機場,就連「鄉下」都不是了。牆上是空的,客人第一個看見的東西是高懸在海關頭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入境管理條例」。人們進入香港時,整個機場營造一種興高彩烈的氣氛告訴你,「香港是亞洲的世界之都,我們歡迎你」。進入文化最深厚的北京,劈面給你的第一印象卻是冰冷嚴厲的管制法令,犯了什麼什麼法的人會被遞解出境云云。
 
就文化內涵而言,香港其實是最薄弱的。相較之下,台北的人文風景最活躍,北京的歷史文物最豐富、創新企圖最旺盛,但是,在國際舞台上的演出-不論是參與或者是觀光客與人口的比例,香港卻是最高的。台北和北京都不太懂得要如何將自己的內涵呈現出去。我們說,香港最「國際化」的意思就是,香港比較懂得用國際的語言和手段「呈現」自己。
 
  所以國際化是一個呈現的能力。但是不要誤會為那只是表面的包裝和行銷。就譬如學習英語,一個把英語的文法學得爛熟,語彙背得特多的人,不見得會使用英語,因為語言的背後藏著習俗和價值;不懂得這些習俗和價值,是不可能真正掌握一個語言的。可以正確地拼寫出democracy或者civil society的人,不見得會用這兩個詞。或者說,會使用這兩個詞的人,所懂的絕不只是這兩個字的拼寫或發音而已;字後面有千絲萬縷的歷史脈絡。
同樣地,當我們所謂懂得國際的呈現方法,一定意味著懂得國際的內涵-文化的形成、政治的發展、市場的運作、競爭生態的改變、新思潮的湧現等等。掌握了對內涵的了解,心中有一個標準,才可能知道如何呈現可以達到目的。

 
  誰要二手的感動?
 
  有了這個標準,「閉門造車」的可能性就減低了。我們會比較知道要做什麼才能和國際「接軌」。一個讓人看得懂得網頁、一個讓人覺得親切的機場,一個城市讓人看得見它的美好、認得出它的特別,都是「軌」接得好不好的問題。可是接軌的意思,是把自己的軌道和別人的接上,以便於將自己的貨物輸出。軌道,與國際一致,火車裡的貨物,卻要求獨此一家,否則,沒有獨特風格,誰要你的輸出呢?
 
  如果我們有優秀的文學作品,那麼國際化就是懂得如何將這些作品推銷全球,譬如哈利波特的全球化。但不是讓我們的作家模仿哈利波特的寫作。如果我們的石庫門、四合院文化是一種獨特的美學,那麼國際化就是懂得如何保存這個美學而且將它發揚光大,吸引全世界來欣賞它。
 
  國際化的意思,不是把自己掏空,更不是把自己的內容換成別人的內容。道理何其簡單:誰要你模仿的、次等的、沒有性格、沒有特色的東西呢?
 
  巴黎要跟紐約競爭,會把自己的老房子老街拆了去建和紐約一樣的高樓大廈嗎?那會是一個笑話。人們不辭千里去看古羅馬,是為了什麼?人們不辭千里來看北京城,又是為了什麼?是為了來看北京的超現代高樓或者法國人設計的模仿巴黎香榭里舍的王府井嗎?
 
  我們的建築,已經找不到自己的詞彙。我們把土地和城市提供出來,讓別人實驗他的詞彙,馳騁他的想像。我們的音樂走西方交響樂團的路線,走不出自己的路。我們的文學,有一點國際輸出,可是其中有相當的比例不是漢語的精華,而是滿足他人獵奇心理的投其所好。我們的視覺藝術,要界定自己的「當代」,還有困難。
 
  我的問題是:你要求有中國自己特色的、獨立的「當代」,請問那個土壤在哪裡?當土壤非常薄的時候,創造出來的東西,當然除了性的大膽、文革的恐怖、毛的譏諷之外,就是西方的模仿,不論是建築或是音樂。而你可能被接受,只不過因為你是「神祕」的中國,所以拙劣也可能被當做觀賞的物件。我覺得我們要對自己非常苛刻地追問,要有自己「當代」的花朵出來,請問你的土壤在哪里?
 
  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看看林懷民的雲門舞集。林懷民接受的是美國現代舞的訓練,開始回到台灣去創建舞團時,自己就已經很清楚了自己的位置,他說,「我如果只是跟著美國現代舞這樣走下去的話,到最後就只不過是一個現代舞團罷了。」於是他開始深入中國的古典和台灣的生活:京劇、楚辭、太極拳、書法、台灣本土誕生的歷史、鄉土信仰裡的「怪力亂神」……。最優雅古典的和最生猛原始的,都成為他創作的泉源。有一次在維也納看雲門演出。民間信仰的乩童,經過現代舞的詮釋,上了舞台。「魅」的原始文化和「去魅」的理性追求相互碰撞;林懷民其質在實驗、在尋找,他自己的「當代」。
 
  另一個例子是譚盾。和林懷民一樣,譚盾在國際的「軌道」上尋找自己的「火車」。他回到自己的鄉土,用現代的眼睛從湖南古老的巫文化和儺藝術中探索新的意義。最新的創作組曲「地圖」演出時,波士頓交響樂團設立網站介紹楚文化的根源,短短時間內就有二十萬人次上網閱讀。
 
  雲門舞集成為蜚聲國際的亞洲舞團,和全世界最傑出的舞團做激烈的國際競爭。譚盾和全世界最優秀的作曲家競技,他們都嫻熟「呈現」的手法,在國際的「軌道」上奔馳,但是他們「火車」裡載的,可不是美國現代舞的模仿,也不是廉價的東方情調。不是每一種實驗都會成功,不是每一個尋找都有答案,但是林懷民和譚盾都明白:國際化,絕不是將自己的庭院拆掉,將自己的傳統拋棄。
 
  把鐵軌接好,讓外面的火車送貨進來,同時讓自己的火車開出去,盛滿自己的東西。但是當「國際化」被誤解為模仿和抄襲的時候,我們的城市就逐漸失去它自己的面貌,走到哪裡都似曾相識。我們的音樂和藝術,帶來的是二手的感動。
 
  國際化是設法將鐵軌鋪好,找到銜接的地方,卻不是把火車裝進別人的貨物。傳統從來就不是死的,死的只是我們自己的眼睛。傳統永遠是活的,只是看你當代的人有沒有新鮮的眼睛,活潑的想像力,大膽的創新力,去重新發現它、認識它,從而再造它。
 
  因此,在全球化排山倒海而來時,最大的挑戰可能是到底我們找不找得到鐵軌與鐵軌銜接的地方,也就是西方跟東方,現代跟傳統,舊的跟新的那個微妙的銜接點;必須找到那個點,才可以在全球化的大浪裡,找到自己真正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吧。(本文為作者在北京現代文學館的演講)
 
 
 
 

 
 
 
 
 

夜語三章 李天命


 
 


 
 
  其一︰給你
 
  (A)
 
  ‧1‧
 
  生命是短促的。
 
深邃如夜的思想,柔麗如雲的感覺,當生命結束時,只怕都會隨風而逝。
在我複歸塵土,或化為輕之前,我要趕緊將思想和感覺交給你。要趕緊,因為生命是短促的。
  ‧2‧
 
  我負擔不起為瑣事煩惱,我缺乏餘閒去理會無聊的紛爭,我沒有時間去追逐無謂的虛榮,因為生命是短促的。
 
  ‧3‧
 
  人潮過後,聖誕燈飾在寒冷的夜空下閃爍。繁華如夢,我在寒風中清醒,悲憫眾生。眾生的生命都是短促的。
 
  (B)
 
  ‧1‧
 
  深冬的天空,以及天空下的一切,都抹上一層灰色。童年至今,在深冬,我的心總有一股莫名的憂傷。
 
  尤其到了黃昏剛盡之際,夜以一種俯撲的姿勢,君臨大地。貧血的街燈,從樹椏的間隙漏下來。寒風搖響虛幻的城市,那種響聲也是虛幻的。
 
  飛鳥打低空掠過,尋找棲身之所。野貓瑟縮在牆角,野狗在路上彷徨疾走。暮色蒼茫下,人群在車站候車,像飄零的遊魂野鬼。
 
  念及眾生,念及朋友,念及親人,念及你,我的心有一股莫名的憂傷。
 
  ‧2‧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在茫茫宇宙間,像荒野中的一條狼,生於孤獨,死于孤獨,無人思念,也沒有牽掛,那麼,我就不會憂傷。
 
  我憂傷,是因為擔心妳會憂傷。如果你也抱有我的思想和信仰,我就不會憂傷。
 
  ‧3‧
 
  我確信「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我確信眾生都在上帝的心裏,確信嚴冬過後,終將再現繁花似錦幛。這是我的信仰。
 
  愚人看物,無異瞎子摸象。凡夫俗子,只知肯定眼前的一刻,也就是只知肯定一片薄薄的「歷史的橫切面」。相反,從現在可以體認過去,從落花可以體認蓓蕾,從自身可以體認到列祖列宗,從遲暮的歲月可以體認到青春的顏貌;這是我的思想。
 
  不須懷有歲月的憂傷。妳的華彩,已在我的眼睛裏鑄成了一座永恆之像。
 
  其二︰給逝者
 
  ‧1‧
 
  白天屬於眾人,黑夜屬於自己。夜深人靜之時,我是自己的。
 
  面對自己的時刻,就是面對真實的時刻。我是怎樣來到這裏的?我的人生是怎樣到了目前這一站的?
 
  不知怎地,我就來到了這裏,活在目前這一刻之中,然後很快就會隨湍急的時光,如日影飛去。
 
  當你讀這一段的時候,我可能仍在,也可能已經離開,那要視乎你屬於什麼世紀,什麼年代。
 
  ‧2‧
 
  此刻,每一座建築物都已入睡。我拿一壺濃茶放在小幾上,點一炷香,默默紀念逝者的亡魂。
 
  這個時代已不能瞭解紀念有什麼意義了。人們認為生前得到別人送一棟房子是有意義的,認為死後得到別人紀念則毫無意義。這個時代已不能瞭解紀念有什麼意義了。
 
  我決定就在今夜,紀念無人紀念的逝者,憑弔無人憑弔的亡魂。
 
  ‧3‧
 
  我關了燈,凝望窗外的星空,彷佛看見星系正在形成。經過了億萬年悠悠的時光,像微塵一般的地球,在表皮上長出了一些最原始的生命,旋起旋滅。
 
  地球上的生命,約在十億年前,以微生物的形態首先在水裏出現。二、三億年前,脊椎動物如恐龍等貼在地球的皮膚上爬行。一億年前開始有野獸在草原上奔跑。我們的祖先,一種介乎人與獸之間的生物--猿人--在幾千萬年前誕生。他們的前肢演化成雙手,後肢為雙腳,身軀直立,頭也豎直,偶爾還會仰望神秘的星空。當他們以其疑懼而茫然的眼色投向外在世界時,內心會閃過一絲朦朦朧朧的驚奇的感覺。他們是這個世界的產品,他們那種驚奇的感覺,就是這個世界的產品產生之後發現這個世界時產生的第一次驚奇的感覺。
 
  我們的祖先在這個時候還未發明出語言,還末擁有思維的主要工具,也就是還未具備勝過其他一切物種的武器。他們的生存是極度艱苦的。他們以大樹為居所,由前肢演化成的雙手使他們長於攀爬,但冰河時期到臨,樹木被沖毀,他們失了依靠,被迫離開老巢,在荒涼的山野間流蕩,傍徨又恐懼。他們尋找洞穴作新居,要同那些比他們兇悍百倍的野獸搏鬥。或許就是這個時候,在這個生死關頭上,語言初步形成了,智慧發展起來了,與今天的我們基本上相同的人--真正的人--就在這個時刻誕生了。
‧4‧
 
在這個時候,我們的祖先憑思考和智慧,在地震、海嘯、森林大火等天災的侵襲下,在毒蛇猛獸的環伺下,進行艱苦的生存鬥爭。從石器時代到銅器時代,從銅器時代到鐵器時代,從獵人文化到牧人文化,從牧人文化到農耕文化,我們的祖先處於饑寒與疾病的惡劣條件下,一代一代的生,又一代一代的死了。
 
  生的是誰?死的是誰?他們是誰?
 
  我宛若看見他們的屍骨,散在荒野上,任烈日蒸曬,風吹雨打,不久又化為塵,歸於土。他們猶如荒地上的野草,猶如地球的臉上長出的汗毛,朝生暮死。他們像是從「虛無」中探頭出來,睡眼惺松,渾渾噩噩,在「存有」之中度過閃電似的一瞬,又複歸於虛無。他們的生命像一個稀薄的、蒙朧的、虛幻的、輕一般的夢。沒有人紀念他們。
 
  我凝望窗外的夜空,似乎看見無數這種「生命之夢」在星際間流離,我在心裏默念:我雖然沒有見過你,連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但我紀念你。所有飄零的、孤苦的、無告的、無名的、無人紀念的「生命之夢」,我紀念你。
 
  其三︰給亡親
 
  ‧1‧
 
  母親,我找不到適切的語言來表達對你的牽掛,於是我用隱晦的語言來隱藏對你的思念。
 
  ‧2‧
 
  有一件事在幾百億年前為我預備了今生,有一樁宇宙級數的大爆炸在幾百億年前發生,有一脈母子緣份在幾百億年前啟動了源頭深植了根。
 
  幾百億年的長睡是一個謎,幾百億年的時光確已消逝,我沉睡了幾百億年而終於來到了今世。
 
  ‧3‧
 
  北風吹尖峭的口哨,從半掩的窗隙湧進來,把一杓子冰涼潑在我的臉上。我從夢中驚醒,眼角一片冰涼。
 
  母親,在夢中我見到多年失去了音訊的你,以及我那一串串連系你的兒時往事。你逝世後,我努力築起了一個寒冰堡壘,備有冰刀冰刺,藏身其中,便能輕易對付世間萬事的侵擾,甚至能夠躲避妳的笑貌音容。可是,這個冰堡當午夜夢回就會溶化,一幕幕兒時往事還是會歷歷重現,如在眼前。
 
  記得你和我都最愛吃果。那時家貧,你買了果回來,總會用刀把自己的那個果分成三片--左一片果肉,右一片果肉,中間一片則是連少許果肉的果核。我每次都吃得很貪婪,很快吃完自己的果,這時你就會再給我兩片果肉,自己只「吃」那個果核。
 
  有一次我用空奶粉罐作花盆,把果核埋在罐內的泥土中,後來抽出了一株幼苗,但過不多久就枯萎了。而我則在你的哺育呵護下成長。吃魚時你先替我去淨魚骨,吃蝦時你先替我除淨蝦殼,我未入學時你先教我念唐詩宋詞……我在你的哺育呵護中成長。我的思想展開如香樹,結出的果實深藏你輸送給我的最初的營養。
 
  ‧4‧
 
  母親,我不知道上天為什麼在我能報答你之前就把你帶去,而且還要你經受纏綿的癌痛。你前半生在戰亂中辛勞,後半生在貧困中哺育子女。我成長後沒有機會回報你,我童年時只能在想像中保護你。那時我們住在貧民區的木房子中,每當颱風來襲,房子左搖右擺,學校停課,我蹲在板上的一角,偷偷注視金字形的屋頂,作好準備﹕一旦房子倒塌就撲過去用身體護你。母親,我就只有這種幼稚的童心,而沒有機會真正地報恩於你。
 
  冷風繼續從半掩的窗隙湧進來,嗚嗚作響,我的思想又回到了那遙遠而又熟悉的木房子裏。金字形的屋頂在風中飄搖,在微弱的燈光下,你深深地凝望我,默然不語。我熱淚盈眶,激動得跪在地上,雙手抱你的膝蓋,彎下身子抽泣。但你仍只是深深地凝望我,默然不語。
 
  ‧5‧
 
  妳是在察看我是否已長大成人。母親,我確實已長大成人了。歲月在我的臉上流過,遺下了風霜。我已練成了一個金剛不壞之身,只在夜半焚夢之際,才會武功盡廢。就像此刻,北風嗚嗚作響,我的臉一片冰涼,我的心在廣漠駭人的虛空黑暗之中悽惶尋找你。
 
  ‧6‧
 
  我知道即使千百世後,也終有一天會尋找到你的。你會在柔柔的燈光下,同父親一起,齊望我,眉開眼笑。
 
  若有人問我怎知道會有這一天,我當然知道那不是現前可證的科學論斷,我只能告訴問者:「知者知,信者信。」我們原初一無所覺,乃至一無所有。能信能知,本來都是天地的恩賜。天地造化,讓烈焰熔岩演變出行雲流水、楚楚山花,讓莽莽洪荒孕育出父母情份、男女情緣,這都是天地的恩德。如果造成了這些情緣情份卻又要以生死來拆散,而且還要直到永遠,永無重見之時,永無彌補遺憾回報親恩之日,那就是一切殘酷邪惡之中的至極。對天地深存感恩之念的人,能深切體會天心的人,自會體悟到天地並無終極殘酷終極邪惡之性。
 
  若有人說這個想法在思考方法上有漏洞,我會笑而不答。關於思考方法的種種,我早已盡徹了然於胸。我從窗口望出去,冷月凝定,遍照層雲,遠處的建築物影影綽綽。天地只會在最深沉的夜裏,對滌盡了猥瑣狐疑的澄澈之心,默默透露自己的神秘。
 
  ‧7‧
 
  父親,我最後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是默默的。那時我已長大成人,你猝然離去,事前沒有預兆,離去時沒有人在你身旁。
 
  你喜歡讀《四書》、《聊齋》、《三國演義》、《紅樓夢》、《東周列國志》等書。你離去前那一年,常提到《紅樓夢》中的《好了歌》,常說「好就是了,了就是好。」不知你是否隱含深意。我那時只想到自己的事情,實在疏忽了你。
 
  你隨和而詼諧,愛遊戲人間。有一次你帶我去乘搭渡海小輪,那時我已六歲,要買小童票。你抱起我騎在你的肩膊上,我雙手抱你的頭,像抓住牛角。就這樣,我們通過閘口的旋轉柵,售票員從票房狹小的視窗看不到我,或看到了卻以為我未夠六歲,於是我就不用買小童票了。
 
  此刻,北風嗚嗚作響,我又回到了舊日的時光中,回到了六歲的童年去。冬天的陽光透過窗隙,像幾片米色的花瓣浮在棉被上。我蜷縮細小的身軀,在被窩裏睡懶覺,迷迷糊糊,回味昨天你帶我去乘搭渡海小輪的情景。
 
  ‧8‧
 
  我仍舊賴在被窩中不肯起,想到要上課就發愁,被窩是最溫暖最安全的巢。我閉上眼睛思想,我的思想就是我的世界。
 
  我的世界最初被神秘的黑暗包圍,後來意識漸漸開啟,那是一點靈明的光,將黑暗推開、推後,辟出了一個原始的心靈空間。我飛翔於這個空間之中,舒伸自如。
 
  我創立自己的遊戲規則,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有時我凝視落日,良久不發一言,父親,你看見了就會細心問我想些什麼。有時我聚精會神觀看雨後街邊的流水,良久不發一言,父親,你看見了又會好奇問我看些什麼。有時我自己同自己玩遊戲,你看見了忍不住走過來抱起我,用下巴上未剃淨的發根擦我的頸背,哈哈大笑,我就用盡力氣掙脫你,繼績玩自己的遊戲。我的世界等於我的主觀世界。
 
  成長的過程就是打破主觀世界去適應客觀世界的過程。在這過程中,許多人都經歷了深重的創痛。可是,父親,你的提點使我的成長順暢,避免了許多不必要的苦楚。你成全我的天性,不橫加扭曲,讓我自然成長。你教曉了我許多生活上的常識,還教我打架時如何利用一般小孩子的弱點,出奇制勝。我很小的時候已在思索「勝/敗」的意義,後來向你請教,父子兩人一再商量,最後得到的結論是:打架時就算要靠奸計出奇制勝,也仍是勝。
 
  ‧9‧
 
  但是,父親,說到奸計,你其實是一個不會使奸計的老實人。你天性肫厚而不銳利,不及母親那麼機敏果斷。每次你同母親發生爭拗,子女們都站到母親的一邊,我也跟哥哥姐姐們站到母親的一邊,實則什麼也不懂,無非跟隨大隊。現在回想起來才明白,夫妻爭拗只是人間平常事吧了。然而我們兄弟姐妹卻每次都站在你的對立面上,冷落你。
 
  你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情景也是冷落的。你突然離去,去得意外,沒有人在身邊。那時母親已逝世多年,你們的爭拗早已消雲散,我們兄弟姐妹當然不是有意要冷落你,但你孤清而去,情景就是冷落的。
 
  此刻,北風嗚嗚作客,我又回到了兒時冷清寥落的冬夜裏去,拉你的手要你講鬼故事。那時我最愛聽你講鬼故事,同時又最怕鬼,特別是在寒夜裏。母親往往罵你講鬼故事嚇壞小孩子,但你總是抵不過我的糾纏,結果還是講了:躡青鬼、黑白無常鬼、長舌吊死鬼……一大堆。我拉你的大手,又怕又感到安全。
 
  可是一到升上中學,我就開始自以為了不起,自以為超過了你,只一心向母親而不自覺地忽略了你,在母親逝世後還是如此,直至你離去。你離去前一刻,獨自在房間裏,心臟病突發,四顧無人,一定極度驚愕而恐懼,沒有手讓你拉。
 
  此刻,北風嗚嗚作響,我的臉一片冰涼。父親,我的心常陪你,請不要驚懼。
 
  ‧10‧
 
  我知道終有一天會再次拉看你的手的。你會在柔柔的燈光下,同母親一起,望自己的子女,眉開眼笑。
 
  但在重聚之前,我也許要在宇宙的生滅流傳之中經歷億億萬萬年。我小的時候,你曾對我說過:勇敢的人死後會變成飛鷹,善良的人死後會變成飛燕。我相信,而且還相信內心溫柔的人死後會變成雲朵,思想澄明的人死後會變成清清江水。我們都來自大地,都會複歸於大地。生時大地的元素構成我們的身體,死後身體的元素都要交還給大地,然後又進入飛鷹或飛燕的身體之中,或者轉化成為雲朵或清清江水……
 
  父親,母親,當有一天我變成了飛鷹,我會用雙翼來保護你。當有一天我變成了飛燕,我會用啁啾來安慰你。當有一天我變成了雲朵,我會以彩衣來為你們遮擋烈日。當有一天我變成了清清江水,我會以日夜的嗚咽來報答你們的深恩。

豐子愷 全集

(全集)护生画集——丰子恺 绘 弘一法师 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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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集)护生画集—————— 之一   http://www.jcedu.org/art/hs/1/index1.htm]http://www.jcedu.org/art/hs/1/index1.htm[/url]



(全集)护生画集—————— 之二   http://www.jcedu.org/art/hs/2/index1.htm]http://www.jcedu.org/art/hs/2/index1.htm[/u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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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生画集》是一部奇书。画集缘起于一九二七年。

当年,丰子恺先生在上海江湾的家里,接待弘一法师,

也就是著名的李叔同先生。在丰先生生日这天,

——————他以弘一为师,皈依了佛法


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商量由擅长绘画的丰先生作画,

由精通佛法的弘一法师撰文,共同编写《护生画集》。

弘一法师在世的时候,丰先生先是把它看成送给弘一法师的寿礼;

弘一法师圆寂之后,丰先生又把它看成是对弘一法师的怀念。

当然,它亦是爱护生灵与心灵的呼吁。



《护生画集》全套共六册。由丰子恺先生作画;


第一、二集的文字为弘一法师题写,

第三集为叶恭绰撰写、朱幼兰题写了第四和第六集、

虞愚书写第五集。前后相继,创作过程长达四十六年。

佛教界、文艺界和广大普通读者中广泛流传,影响深远。

它是佛教界、文艺界诸位先贤、大师们绝世合作的结晶,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文化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