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綺貞 圖:張綺貞 、由受訪者提供 | 打開書櫃 |
人生是應該浪漫的
做大學生是應該浪漫的沈祖堯專訪
我們自小聽長輩說:「讀好點書考入大學。」讀書只為了考試,讀書的最終目的是為了不用再讀書。但竟有一位大學校長說,請看一本與你學事無關的書籍,因為「人生很多重要的發現,其實與你要考的書無關。」脫下醫生白袍當校長後,沈祖堯說了一篇又一篇動人的演說。去年暮春三月,同學披上畢業袍,在中大博群花節園遊會時,他說:「人生是應該浪漫的,做大學生是應該浪漫的。」今天的年輕人太早把太多必然性加諸自己身上,而教育的意義,就是讓我們反省,世界是否可以更大?除了錢,人生是否還有其他值得追隨的浪漫?
讀:《讀書好》
沈:沈祖堯 當校長之前
讀:想來很多人也會很好奇,一個大學校長,其實小時是看甚麼書的?
沈:我小時會看《兒童樂園》,那時候很流行這類書。中學時我也很迷金庸,把金庸全套作品看了兩遍,在裏面我學到了很多中國歷史的知識。
讀:金庸武俠小說裏的歷史真假難分,會是一道門令你想打開知道更多嗎?
沈:裏面有野史,因為我是science班的學生,中三之後就沒有讀歷史科,那時覺得錢穆的《國史大綱》雖然有很多史實,但提不起我對歷史的興趣,未學懂歷史與現在的關係,但金庸的書就很生動地把歷史融入故事中,雖然裏面有真真假假,但你會記得很清楚,甚至有些地理的知識也學了,例如嘉興在哪裏,哪裏是觀潮勝地等等,當然他說哪個滿清皇帝其實是漢人,真假難分,你不會寫上試卷(笑)。
讀:但那年頭不是父母有個概念,課外書還是不要看那麼多?
沈:那又不會,那時我自己會去圖書館看書,但都是借些很serious的書,如果要說的話,我想我是一個很務實的人,我希望那些書是幫到我增加「功力」。我記得我中一時去香港大會堂圖書館,借了一本有關光學的書,還記得書上有塊三稜鏡,有光線射進去後分成七條光線,我把它由頭到尾看完,還做了筆記,到中三讀到光學時,我發覺我全部都懂了,感覺很滿足。 讀:教育是人影響人的過程,你讀書時有誰給你很大的啟發? 沈:唸大學時有一位達安輝教授,他對我影響至深,今天你問我他教了我甚麼醫學知識,我也不大記得了,但他在我心中留下一個很難磨滅的印象,就是一個好的醫生、一個學者應有的模樣,他工作時沒有星期六日,他說,只要病人需要你,你就要在這裏,他自己如是,也要求我們是這樣。他一生也在大學裏面,沒結婚沒買樓,幾十年的醫生生涯,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醫生。他不會為錢做些不應該做的事,不會爭名奪利,他從來沒去爭過甚麼,一生只陶醉於他的研究和教導學生,到今天,他已經八十多歲退休了,兩袖清風,還在交屋租。退休後他曾定居劍橋大學,因為喜歡住在大學城裏頭,但因為年紀太大,我去探望他時,見他獨居,沒人照顧,且手有關節炎,連扭手巾也很困難,所以我提議剛好我有位學生在這裏讀PhD,不如請他每星期來幫他打掃一次,但發覺也不能真的好好照顧他,所以後來便勸他搬回來這裏,今時今日他已經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家,但他在我們心中的形象永不磨滅,當年他會令我們覺得,將來我要做一個怎樣的醫生,應該就好像達教授那樣吧,一個學者,一個醫生,但也是一個兩袖清風的人。
讀:如果用今天成功的標準計算他不算成功,因為今天所謂的「成功」是要在幾歲前買樓。
沈:對,他不算成功,他沒有錢,沒有買樓,亦沒有很多的享受,但你問一代又一代香港大學畢業的醫生,沒人不識他,提起他的名字沒人不肅然起敬,我覺得這才是我們應追隨的目標,雖然和今日的價值觀像是格格不入。 讀:當初為甚麼選醫科? 沈 :我不喜歡對文件或機器,我計數又不叻,但我喜歡對人,我發覺與別人溝通裏得到很多滿足感,醫生是一個很特別的崗位,能夠和人有很深入的溝通,有時病人和你講他的病症時,會帶出他的家庭問題,如果我能夠幫他闖開難關,這會令我很滿足,這是一個privilege。
小時我很喜歡一套美國片集,叫《杏林雙傑》,講述兩個醫生,一個醫院院長,一個外科醫生,怎樣解決病人的問題,不單單是疾病,也是內心的問題,有時帶點戲劇性,但每一集他們都處理不同的問題,我便覺得嘩,這職業真好,每天做不同的事,每一個病人都是一個故事,有時像在查案,有時像是社會工作者,有時甚至是病人的親人。其實我很想做兒科,因為我很喜歡小朋友,還記得我在伊利莎伯醫院在兒科部門做實習時,小朋友會整天跟着我走來走去,我會和他們玩,很開心,但後來我發覺我做不了兒科,因為當他們死去時,我handle不到情緒,你天天同他們玩是很好,但到要幫他們打針,打到皮膚潰爛,慢慢看着他們因為血癌死去,死時才得三四歲,原來「好難頂」,便決定不做兒科。
讀:大概沒人會說讀醫不辛苦。醫學知識浩瀚無邊,閱讀興趣有否隨之改變? 沈:讀醫時實在太多功課,那段時間我沒有閱讀其他書籍,非常狹窄,讓我真正改變過來的是在我畢業之後,做了六年醫生,完成了我的專科訓練後,我到外國讀博士學位,那段時間很開我眼界,我發覺坐下來和我飲咖啡的同學天文地理甚麼東西都懂,講歷史講法國大革命吧,但我中一中二讀完後就完全不記得了,好像搭不上嘴,他們吃完飯吃完甜品後,還可以坐着聊上一個多小時,我們不然,吃完甜品就埋單走,但他們背後的dialogue很豐富,他們會將自己學到的告訴別人,將自己的人生閱歷告訴別人,那部分才是dinner最精彩的部分,而不是只是吃。
我又發覺那裏喜歡搞讀書會,三四十歲的女士放假時不是打麻雀,而是每個星期看一本書,然後與大家一起討論,她們可能是專業人士也可能是家庭主婦,總之有這樣的book club,如果在香港我的生活圈子裏的人,放假時可能會飲茶行街,怎會坐下來講讀過甚麼書?這是很大的contrast,其實我們懂得的事太少,我們除了賺錢和懂自己的專業範圍外,好像甚麼也不關心,由那時開始我真的很喜歡看National Geographic、Discovery Channel,開始很喜歡看書,很喜歡看雜誌。
演講的藝術
沈:有一段時間我很喜歡看人物傳記,看書我還是要看那些看完會讓我「功力」大增才行,我不能說看完之後,哦,原來男主角和女主角結婚。人物傳記中能學到很多事物,無論是他們的事跡、說話的態度,當時遇上甚麼困難,我會看John f. Kennedy、Martin Luther King、Nelson Mandela、Mother Teresa、Mahatma Gandhi、Winston Churchill,這些都是我很敬佩的歷史人物,他們也不離我們很遠,為甚麼我沒怎樣看中國人物傳記?不知你有沒有發覺中國的政治家或領導人好少有所謂的Orator,很少演說得好,講一篇很振奮人心的演詞,他們很慢很慢的一句句講,聲調很monotonous,其實他們不旨在去激勵你,只想小心翼翼,怕自己被人曲解、「抽水」,那可能基於一種文化或政治考慮。 所以後來我執教逸夫書院通識時,開設了「偉人偉論」一科,就是選了上述六人的演說。 讀:你是大學生之間公認的最親民校長,你的演說常常在facebook廣傳,記得你有次在開學禮時對學生們說:「每個月讀一本書,一本與你的主修科目無關、與你的專業無關的書,一本讀完也不會拉高你的GPA分數的書。」可是現在上大學像由多個元素組成,像「上莊」、「跟老細」、「做intern」、「攞船」諸如此類,讀一本與學業無關的書並不是其中一環,在這樣急功近利的環境下,看書有何意義? 沈:我恐怕現在的問題是比你說的還嚴重,他們是根本不看書,最近在大學做了個survey,訪問入學生和畢業生,他們究竟看過幾多本與考試無關的書?數字低得驚人,平均是四點幾本,讀四年的話即是說平均一年都沒有看一本書,我有點相信其實不只香港學生是這樣,內地的學生如是,閱讀的興趣很低,比起西方國家,我們的學生放假時,不是要參加甚麼旅行團早機去晚機返,把時間表堆得滿滿,但外國人去旅行可能只是拿本書在水池邊曬太陽,我們會覺得:「搞錯,咩都冇做過。」我們的life style很不同,但我們的內心世界其實比起他們的枯燥得多,我們很多事都不知,好像書裏的世界與我們無緣分。 那次演講我是希望說,你們進來大學了,不用再考公開試,應該用這段時間去開闊自己眼光,因為人生很多重要的發現,其實與你要考的書無關,像是我做的腸胃科,現在檢查的方式是用內視鏡,那是Fibre-optics,是高錕校長的發明,那是physics來的,如果你不看那些書,你不會想到用此方法去檢查人體的內臟,這完全是cross discipline的一種思維。又好像Steve Jobs說的,我們人生好有很多dots,你要join the dots,像你今天讀的雖是一片片,somehow有一天你會能把它們連在一起,就會想到很brilliant的idea。
第二,我覺得我們的語文表達能力變差的原因是因為我們不去看書,而在Facebook或whatsapp等都是寫不完整的句子,還要用潮語,但正正式式去寫一篇文章或講一個speech,則需要組織力,是幫你腦運動的一種mechanism。
讀:那你覺得現在誰是好的演說家,他們會影響你嗎?因為你做校長後常常有演說的場合。 沈:Obama是,雖然他也有很多地方是學人的,無論肢體動作或說話方式,但他很能capture到觀眾,其實據我看的紀錄片,我真覺得Martin Luther King是最厲害的Orator,當然他的speech這樣有力是時勢造成,很dramatic,能鼓動幾百萬人一起去爭取黑人人權,亦和他是一個牧師和他的宗教背景有關,但他的speech根本就是一首詩,「I have a dream」是一首詩,我覺得這不是一朝一夕做得到。
是的,我做了三年校長,多了很多機會去演講,我學了幾件事,第一,你一定不可對稿讀,因為別人根本不知你講甚麼,一定要有眼神,有停頓,和觀眾有interaction。第二,我覺得speech愈短愈好,一個speech最多只能有一兩個points,長的speech沒人記得住。在一次畢業禮上,臨時多了五分鐘,我得說點東西,我便講了不夠幾百字的speech,但那次迴響很大。
讀:你說了甚麼? 沈:我說今天在這裏看見你們畢業我就看你們的名,希望為你們每個名字祈禱,希望你們畢業後過一個不枉此生的人生,希望你們過很簡樸的生活,其實人呢,不需要很多錢,開心不需要很多錢,我希望大家不要偷呃拐騙,傷天害理,過一個謙虛的生活。 大學的理念
沈:另一段時間我喜歡看leadership的書,因為那段時間我開始take up多點responsibility,喜歡看怎樣做一個好的leader,我發覺這種書有兩種,一種是教你用權術,怎樣指揮人,怎樣令公司賺更多錢,令你爬得更高,但我漸漸很討厭那些書,甚至怕,怕看得多會同化成為裏面的人。另一種我覺得是好的,例如Good to Great,裏面說leader有五個level,去到最高的一層,是不用攬着所有權力,還要找叻過自己的人去做繼承人,自己像開巴士,邀請傑出的人上車,我覺得leadership不應是教你運用權術,令自己更偉大。我記得第一本看的是Giuliani寫的Leadership,覺得很impressed,看他怎樣manage 911這樣一個極大的災難。
讀:你想看的是do the right thing而不是do the thing right的書。 沈:是,能在價值觀或方向上guide到我的書。現在比較喜歡看大學教育的意義是甚麼,原來在大學教了幾十年也未必知道大學的意義是甚麼,但是工作的原故,我會去看書,看到大學是怎樣演變出來,但今時今日的大學走在甚麼方向,追求卓越之餘也追求銀紙和排名。 讀:你剛才說香港學生不看書,西方學生卻可說個天南地北,這是否考試制度能補救? 沈:我反而覺得不要考太多試,不要用考試去drive讀書,我女兒讀international school,都是靠continuous assessment。中國人很勤力,在外國讀書我們可以考第一,但我們缺乏creativity,只懂考試的事,所以我們出不了一個Steve Jobs或Bill Gates。 讀:中國古時講求通才,相對之下我們現在講專才,但會否分科分班得太厲害,甚至市場缺乏哪一行就開哪一科,讓學生找工作有保障,這條路我們會否走得太偏頗? 沈:絕對是,早幾日我在南京開會,他們安排了個碩士生去招呼我,他是唸material science的,但他跟我說很快就不讀了,因為想轉去做金融,我問為甚麼,他說:「快點賺錢嘛!」我說:「是嗎,一定要這樣快找到錢嗎?你其實有甚麼興趣和夢想?」他說:「我小時很喜歡足球,其實我的夢想是組織足球隊。但現在國內很多都是假波,又沒錢,怎樣搞?」我說:「其實你不一定要為了賺錢放低所有夢想。」後來他寫email,說多謝我那天跟他聊天,他覺得也不應放棄夢想。我覺得社會給他們很大壓力,尤其是父母,總是說快點找份賺錢的工作買樓結婚吧,人人都跟着這條路走,有人說人生幾時開始腳踏實地面對現實,就是供樓之時,當你開始供樓,就甚麼也不用想,我覺得這抹殺了很多人的天分和夢想,我真的不明白為甚麼大學一畢業就要買到樓?我做了十年醫生才買到樓,我卻不覺得差勁。
讀:你理想的大學是怎樣,中大算是理想的大學嗎?
沈:理想的大學是將年輕人的獨立思考和判斷的能力發揮,這就是理想的大學,我這樣說時學生可能會說:「哦,校長,那即是不用讀書吧?因為獨立思考不是讀書能得的,我們還是去上莊。」我不是叫別人不要讀書,讀書只是一部分,也要努力讀,但不要花太多時間於你無意義的事。 讀:別人尊敬你,也因為你不像以往校長那樣「潔身自愛」強調政治中立,如陳倩瑩、反國教等事件上你的立場清晰,你覺得大學是否需要政治中立? 沈:大學需要的是一個包容開放的空間,它不需判斷哪一個一定對,哪一個一定錯,很多時候其實沒有絕對。當然我也是一個人,對某些事物有一定看法,但我不會因為我坐在這位置上,將個人的看法加諸於大學上,代表整間學校的取向,我更願意看到一個自由發聲的環境,我也希望大家討論時互相尊重,例如最近我贊成在中大開設清真餐廳,重點其實不在於它是清真或是食齋,有人問我為甚麼也不開一間猶太餐廳,為甚麼沒有四川菜或上海菜?也有人寫email說,如果我去中東讀書,農曆新年時我是否可以要求他們給我吃燒豬?這樣的一種思想方式,即是說如果他人不尊重我,我也不會尊重他們,看完後我也很無奈,that's not the point,重要的其實應是respect the difference,能夠容忍別人與我不同,這在大學裏很重要。
讀:社會對大學生的評價每況愈下,像浸會大學的學生問深水埗明哥拿sponsor事件。
沈:我覺得還是不能以幾個學生行為以偏概全,例如有人說中大學生很麻煩,喜歡搞政治,其實99%也不是,只有1%如是,不能用幾個人的行為generalize得太過分。我不排除我們愈來愈自我中心,人都是這樣,我的利益最重要,也不只大學生有這樣傾向,其實一代一代愈來愈如是,所以大學有這個責任要學生走出這圈子,多點想想其實自己擁有的已很多,應與他人分享。幾年前我帶逸夫學生往四川地震後的鄉村,嘩,當地的小學生,甚麼都沒有,基本上他們只有一個營,在一片爛地跳繩,但他們很開心,我們的學生就發覺原來我們擁有這麼多,但他們比我們還開心,原來我們的開心和擁有不成正比,施比受更為有福不只應用在信徒,而是每人都應這樣。我記得我畢業後約兩三年,在教會認識了幾位年輕人,他們很想讀書但考不到香港的大學,那時我真的很勇,我用了幾個月的人工,供了這三位年輕人去讀書,給他們第一筆旅費和學費,那時我錢不太多,當時做醫生月薪約一萬五千,已經很不錯,我拿了幾萬元儲蓄資助這三位年輕人,覺得很開心,幾年後我放假還去澳洲探望他們,你會覺得你做了一些好事很滿足,其實幫助他人不需要等到發達後才可以。
讀:那你剛才說哪些書很能說出大學的意義?
沈:像周保松的書,像這本《大學精神》,說當時一班清末民初北大、清大學者,其實他們面對的問題比我們的嚴峻得多,因為當時國家內憂外患,社會動盪,年輕人走到最前線辦學運,在這環境下怎樣作為學校的領導人?蔡元培做了所謂的十年校長,其實多次辭職,中間有五年其實辭了職,辭職像是他的表態,對當時政府不滿,我常想像這是一個很困難的大學校長工作,但是這麼多年來,其實他思想中的包容,不是很多人能做得到。 還有就是錢穆的《新亞遺鐸》,我不知有多少新亞人看過這本書,新亞學規第一條就呈現了教育的理想:「求學與做人,貴能齊頭並進,更貴能融通合一。」讀大學,不是你拿了大學證書,做一個醫生、律師或會計師,而是求學與做人齊頭並進,這就是大學的意義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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